周昌之所以去寧波,實在是杭州呆不下去,每每想到那一次去了誠意伯的府邸,卻被徐謙撞見,他便心里發寒,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就怕這徐謙,什么時候對自己下手。
若是其他巡撫,周昌身為御使巡按,當然不會怕他,可問題在于,這個徐謙不同,徐謙在京師里頭的事他可耳聞已久,現在招惹到了他,自然是小心為好。
于是周昌決定出來避避風頭,巡按的職責本來就是巡按本省各個府縣,官職不高,權利卻是不小,他之所以決定去寧波,也是因為寧波近來據說喧鬧揚塵,想要來看看,能不能抓到一點把柄。
此次他沒有大張旗鼓,而是微服,到了寧波,才發現這兒實在變化太大,上年他也曾巡按過寧波,寧波自從寧波之亂,其實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這一年來,變化實在太大,整個寧波,無論是府城、縣城,再不見百姓閑散而居,反而人人腳步急促,街市更加熱鬧,到處可見商賈、掮客,城外更是灰塵漫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城中的人口也增加了許多,大明朝苛刻的戶籍制度,到了武宗時期就已經幾乎崩壞,進城不再如此嚴苛,可是周昌所見所聞,就仿佛這寧波府城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數倍。
對此,周昌心里恨恨,暗罵百姓不安生業,春耕時非但沒有耕作,反而在城中閑蕩,可見風氣敗壞。
下文給了本地知府衙門,隨即。便有差役匆匆來報,道:“大人…大人…在衙門外頭,有人鬧事。”
鬧事…
周昌一下子激動起來,就像是蒼蠅聞到了臭蛋。他不怕有人鬧事,就怕沒人鬧事,忙道:“這是為何?去,叫人去問問。讓他們不要到知府衙門鬧,有什么冤屈,盡管來找本官,本官為他們做主。”
差役立即去了,回報道:“說是征地的事,有個鄉紳不忿,前些時日,有人向這位鄉紳購地,本來作價是四十一畝水田。這鄉紳便賣了。誰曉得。田契一交割,地價節節攀升,如今已漲到了七十兩銀子一畝。鄉紳不忿,不肯發賣。走投無路之下來知府衙門狀告,說是被那些商賈坑了。”
“原來是這個…”周昌頓時沒了興趣,這是白紙黑字的事,哦,地價低的時候你把低賣給了別人,等轉了手,又覺得吃了虧,還要狀告人家,這種家伙,理來也沒什么意思。
“不過…”這個差役畢竟是巡按大人的知心人,曉得巡按大人的心思,不由湊上前去道:“大人,此人告的乃是如意坊,還說這田是如意坊迫他賣得,狀告之人姓沈,叫沈文,據說乃是吳中大家沈周之后,因其叔父在這兒曾做過官,所以舉家搬來了寧波,購置了地產,誰知這一次吃了虧。”
“沈周…”這一下子,周昌徹底激動了。
沈周是誰?或許大多人并不清楚,可是在這個時代,在江南,甚至在京師,卻很多人知道他,此人乃是弘治年最著名的書畫家,他不應科舉,專事詩文、書畫,后世將他與文徵明、唐寅、仇英比作明四家。他的書畫造詣可謂一絕,如今早已成了天下最知名的人物之一,但凡有他的畫作出世,必定會引起轟動,人人爭相搶購,便是現在京師的內閣、六部和翰林之中,亦是不乏有他的許多追捧者,以能夠得到他的遺作為榮。
周昌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運氣來了。
這個沈文若真是沈周的后人,那么只要他咬死了如意坊占了他的田,是強買強賣,那么必然會引起天下震動,而如意坊和徐謙息息相關,那么是否可以說,徐謙為政浙江之后,利用如意坊四處欺負鄉紳,圈占田地?不管這個案子最后能不能定案,也夠這姓徐的吃一壺的,而這個案子捅出來之后,自己正好憑著這個功勞,借機調回京師去,至于浙江如何,與他何干?
周昌立即道:“快,立即去請這位沈世兄來見。”
沈文當真來了,確實是沈周之后,一番對談,周昌如獲至寶,立即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能把他的地拿回來,并且立即表示,希望沈文能夠和他回杭州。
回杭州當然是必要的,寧波畢竟是個小圈子的地方,在這里問這個案子不會引起軒然大波,只有杭州那種地方,才有發揮空間。
沈文與他一拍即合,二話不說就隨著這位周大人打道回府。
回到了杭州,據說撫臺也回來了,是從紹興回來,周昌心里有些遺憾,他早知徐謙去了紹興,正打算把這個案子問的差不多了,等那徐謙回來時才好,現在姓徐的回來,就是不曉得會不會掣肘。
只是現在遇到這樣的好機會,周昌哪里肯放過,連忙給杭州知府衙門下了公文,希望借用杭州知府衙門。
這…也是巡按可悲之處,巡按屬于京官,所以就算要斷案,自己是沒有衙門的,本來也可以直接到行轅去審,只是行轅去審案顯然屬于自己關著門逗自己玩,想要有影響,當然是正兒八經的衙門才有用。
所以一般遇到了大案要案,巡按都要借用知府、知縣衙門,這也是常例,對此,杭州知府汪大人自然沒有什么意見。
于是乎。
就在這一日正午,周昌和沈文二人按著之前的商量,沈文遞了狀紙,擂鼓鳴冤,周昌自然命人請他進來,因這沈文亦是有功名之人,命人給他椅子坐下,正要問話,誰知這時候,汪大人卻是來了。
汪知府過來,只是告訴周大人,自己希望在旁聽一聽,想知道巡按大人如此重視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個大案要案。
這是很合理的要求,而巡按周昌倒也巴不得旁聽的人多多益善,自然準了。
汪知府似笑非笑的坐在了下首,架著二郎腿,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而接下來,似乎事情還沒結束,布政使趙明趙大人也來了,他的理由很簡單,路過此地,就來看看。
周昌再蠢,也感覺不太對路,他滿帶狐疑,心里不由想:“這定是那徐謙的安排,是了,徐謙對我早有防備,所有早就命人盯著自己,這些人,不過是徐謙的鷹犬爪牙而已,哼,今日,便讓你們看看本官的厲害。”
對趙明的請求,周昌沒有拒絕,你們想聽就聽,待會兒就怕聽到之后,嚇死你們。
趙明剛剛落座,接著又是許多官員走馬燈似得來,說也奇怪,就好像一齊商量好了的一樣,提刑使、提學、轉運使、按察使、甚至錢塘、仁和二縣的知縣,府學的學正,杭州里的幾套班子,來了十幾二十個人。
這一下子,周昌頓感壓力重大,剛才肯了趙明和汪大人,現在將其他人拒之門外,顯然是不通情理,而且他們來不來,其實也沒什么妨礙,本來就是想把事情鬧大,這些人縱是徐謙鷹犬,難道又敢如何?自己可是巡按一方的巡按,誰敢動他一根毫毛。
周昌倒也光棍了,人想開了也就這么一回事,怕個什么?
誰曉得這時候,外頭卻有人道:“撫臺大人到了。”
一聽撫臺大人到了,在座的所有官員全部站起來,要動身去衙外迎接。
徐謙來的很快,不等他們出去,已是如沐春風的戴著五梁冠,穿著一身紫織成云鶴花錦綬踏步進來,眾人一齊行禮,道:“見過撫臺大人。”
徐謙壓壓手,如眾星捧月一般,道:“不必多禮,本官只是適逢路過此地,據說巡按大人發現了一樁大案要案,豈有此理,我浙江清平之地,想不到也有這等事,也多虧了周巡按,若非他慧眼識炬,怕也難以洞察秋毫,本官呢,也來湊個熱鬧,看看到底是什么案子。”
說話之間,已有人給他搬了椅子,自是高高在上的位置,徐謙不客氣的坐下,還不忘打趣道:“周巡按,怎么還不開審,這大中午的,許多人都還沒有用飯呢,總不能讓大家都餓著肚皮吧,王法重要,肚皮也很是重要。”
周昌目瞪口呆,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的道:“大人說的是,這便審,這便審。”他看徐謙似笑非笑的樣子看著自己,感覺頭皮有點發麻,只是現如今,想要退縮也不成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周昌只得定下心神,想道:“本官乃是巡按,怕個什么,這徐謙想要氣勢迫我,我非不能讓你更他如愿。”
于是深吸一口氣,周昌雙目一闔,手拿驚堂木,大喝:“堂下何人!”
堂下坐著的,自是那沈文,沈文面對這么多人,也是凜然不懼,道:“學生吳中沈周。”
“沈周,你既是吳中人士,卻為何要在寧波申訴冤屈?”
“大人,學生早年,就曾舉家搬去寧波,因此一直在寧波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