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徐謙便坐著轎子前往余姚了,現在各路官軍陸續進城,也有不少官員紛紛回到杭州,更有不少人紛紛給徐謙遞上名刺,要來拜訪。
只是這些要拜訪的人,統統都給擋了駕,倒不是因為徐謙不愿和他們交涉,只是到了杭州,不先去拜謁恩師,反而先去見來客,畢竟不好。
對于徐謙的舉動,大家倒也沒什么說的,紛紛頜首點頭,覺得徐學士果然知書達理。
這便是所謂的現實,假若是以前的徐謙在未出名前這樣干,保準有人要罵他給臉不要臉,可現如今,這樣的舉動非但沒有惹來爭議,反而都說徐謙尊師重道,同樣的事,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待遇也有千差萬別。
余姚距離杭州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足足用了一上午,才抵達了余姚縣,而此時,早就收到消息的謝家人早就守候多時了,還未入縣城,本地知縣便與謝家幾個子弟在這里等候,徐謙下轎,和他們寒暄幾句,便步行隨縣令人等一道到了謝家,謝家中門打開,自然是隆重歡迎這位徐學士,謝遷這一輩子并沒有收徒,門生故吏是有,可是關門的弟子也只此徐謙一個,偏偏徐謙也爭氣,一路過關斬將,考了個狀元,此后又平步青云,年輕輕就已貴為學士,其實這倒也罷了,謝家畢竟不是尋常人家,什么樣的官沒有見過,前途是一回事,最重要的還是這名聲。
偏偏徐謙現如今已經名滿江南,尤其是近些時日。帶兵南下平倭,數萬大軍俱都踟躕不前,而徐謙帶著千余皇家校尉,七戰七捷。直搗黃龍,又回身光復杭州,活人無數,動蕩的江南到他到來。立即還了個清平世界,如此功績,已有各地士紳倡議在本地建設生祠,江南的士紳百姓,如今一面倒的將徐謙視為圣賢,再加上王學本就對視徐謙為先進的緣故,此時的江南,再無一人可和徐謙相比了。
便是謝遷他老人家,名望也比徐謙要差上一籌。
得了如此一個門生子弟。謝家本來還頗有些微詞。如今卻都將他視為貴賓。態度自然不一樣。
徐謙過了中門,謝遷的次子謝歡便含笑迎面而來,道:“可是學弟嗎?”
徐謙作揖回禮:“正是。”
謝歡不比謝正。只中了個舉人,也懶得出去為官。索性在家中打理,便笑吟吟的道:“家嚴已在堂中久候,專侯你去。”
徐謙踏步向前,一面和謝歡寒暄,謝歡突然道:“學弟,聽說如意坊打算在上海縣和華亭縣設織造局?”
徐謙道:“是,如意坊那邊在那里選了址,也已經騰出了一大片的地方,土地是買了,卻還等天津制造局那邊制出紡機出來,到時再招募工匠人等,明年想必就能動工。”
謝歡呵呵一笑,故作漫不經心的道:“我也早聽了此事,你是曉得的,我無意功名,在家中打理家業,聽說現在流行紡織,不過卻沒有什么門路,家里有倒是攢了些余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他的意思,再明確不過,其實到了現在,尤其是江南地區,許多士紳已經不再以從商為恥了,當然,雖然不會過于鄙視,可是他們就算做生意,也不會親自出面的,無非就是請個家奴或者代理人出來幫忙打理。
徐謙明白他的意思,既然求上門來,自然不能拒絕,道:“其實這沒什么,都說富不過三代,便是這個道理,把銀子藏起來,不如讓銀子活起來,你既有意織造局,到時我給你疏通一下關節,到時低價拿一塊地你,至于如何經營,到時也會替你安排一二。”
謝歡不由慚愧道:“這如何使得…”
徐謙微微一笑:“無妨,你我自家兄弟,見外的話就不必說了。”
二人走到大堂外,徐謙進去,便看到須發皆白的謝遷已坐在堂中,他看上去更加年邁,可是精神矍鑠。
徐謙拜倒,百感交集的道:“學生徐謙,拜見恩師。”
三年不見,謝遷蒼老了許多,在京師的時候,徐謙每日惦記著這恩師在什么恰當的時機進京,好讓自己有根大腿抱著,可是現如今,這種所謂的小算盤全部消失的無影無蹤。
謝遷呵呵一笑,道:“老夫的好門生來了,來的好啊,來的是時候。”
他這一語雙關之詞,自是贊許徐謙帶兵南下來的時機正確,也贊嘆他這得意弟子在江南的作為。
徐謙忙道:“本想早來探望,只是…”
“你起來吧,不必解釋,你的事,老夫都知道,這是理所應當。”謝遷命徐謙坐下,隨即便有人斟茶上來,謝遷滿面紅光的捋須道:“你現在也算是錦衣還鄉,老夫近日與附近鄉紳閑談,所談的只有兩件事,其一嘛,自然就是你了,說是江南百姓,盡皆受你恩賜,此次凱旋,又添新功,前程不可限量,假以時日,其成就必在老夫之上。”
徐謙連忙苦笑:“學生哪里敢如此巴望。”
謝遷露出不悅之色,道:“老夫的門生弟子,自然是要比老夫的成就高,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徒弟若是不能高過師父,豈非是師父藏拙,又或者是為師者有眼不識珠玉嗎?你不要客氣,到了老夫這里,沒有客氣可講。”
吐氣揚眉,從謝遷這番話中,便可看出謝遷今日的興致很高。
徐謙不由跟著笑起來,道:“是,是,學生一定努力。恩師,你只說了其一,卻沒有沒有說其二。”
謝遷道:“這其二嘛,便都在說什么織造局,是在松江府那邊是嗎?哎,士紳不談教化,卻個個開口紡織,閉口紡織,倒不知是福是禍。”
他在感嘆之余,徐謙不免心里暗笑,若是恩師曉得方才謝歡在外頭和自己也在談及紡織的事,怕要吐血了。
其實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說穿了就是風潮,當天津制造局的成功出現,一些開明之人立即感覺到了這撲面而來的商機,漸漸的受到身邊人的影響,再者紡織對于江南來說,并不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里的士紳也相較開明,既然有銀子賺,為何不賺?
徐謙想了想,道:“恩師何必憂慮,耕種是給人飯吃,紡織是給人衣傳,都是為了衣食住行,也分不出貴賤,士紳們想種糧的自然種糧,想紡織的你就算攔也攔不住,不如放寬心,或許這是好事也是未必。”
謝遷苦笑:“倒是讓你來勸我了?怎么樣,京師那邊,現在如何?老夫聽說,那邊現在鬧得兇的很,這一兩年,走了這么多閣臣,實在是讓人想不到,更迭過快不是什么好事,而你呢,現在雖然已有了一些底氣,卻還是遠遠不夠,此次你立下大功,以老夫之見,怕也是一個機會。”
徐謙忙道:“恩師有何指教?”
謝遷搖頭:“指教就不必談了,只是和你討論,你在京師做的事為師知道,但凡俊杰無非都采取的都是兩種自保之道,一個是藏拙,一個是露芒。藏拙者先掩蓋他的光芒,漸漸等待時機,時機一到,則一鳴驚人。露芒者無所畏懼,處處爭先,固然為人所不容,可是光芒四射,聲動天下,亦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輕易打壓。前者是識時務的人的選擇。后者嘛,風險太大,可是你既選了這條路,就只能走到底。”
謝遷嘉許的看了徐謙一眼:“此次你又立新功,更為人所不容,愛你的人愛煞了你,恨你的人也將你恨到了骨子里,這是走了極端。老夫若是所料不差,有的人,未必希望你回京去,因為回到京中,你必定要一鳴驚人了。眼下是楊廷和當政,他一定會想辦法將你留在浙江,正好現在浙江巡撫出了空缺,而你雖是侍讀學士,按理剛剛到任,至少也需磨礪兩年再另委布政使或侍郎之職,只是現在功勞太大,怕是這浙江巡撫之職,卻要落在你的手上了,陛下呢,希望你能平步青云,以新任侍讀學士而升任巡撫,畢竟是極好的機遇,因此宮中必定準許。而內閣那邊,一個巡撫換來你外任,從而可以借機有布局的時間,卻也不是壞事。只怕過不了多久,這敕命就要來,你要做好準備。”
聽到這里,徐謙不由挑眉,就任浙江巡撫,固然這是封疆大吏,可是眼下朝廷亂紛紛的,自己卻遠在千里之外,似乎有些不妥。可是這對自己不算壞事,畢竟巡撫之職,相當于一省的土皇帝,自己在浙江的民望又高,又得到了官民士紳的支持,更有足夠的錢財,如此利好的情況之下,要施政,要政績,都是輕而易舉,而能夠主政一方,且做出實績,將來入閣的機會,就又多了幾分希望,這對自己來說,有好有壞,卻不由讓人有點搖擺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