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都是講氣節的,至少口頭上叫得震天響,不過也有意外的時候,科舉考試為了防止夾帶,往往都要搜身,任由賤役的油污大手在身上摸索一番,這對于讀書人來說,本該是奇恥大辱,偏偏這般的大辱卻是無人提起,仿佛這種事根本沒有發生,不過至少有一點是公平的,上至內閣大臣,下到白發蒼蒼的老生,都免不了過這一關。
這些搜身的小吏卻也是狗眼看人低之人,若是見有人一副窮酸,便恨不得將人家全身剝光,若有人滿身貴氣,說的又是京師的口音,自然不免客氣。
徐謙拿著監生的憑引終于到了門口,幾個差役上下打量他一眼,其中一個接過憑引看到徐謙二字,不由古怪地打量他,隨即與幾個差役互換了眼色,其中一個冷冷笑道:“原來是徐解元,來,搜吧。”
他伸出手來,竟是要往徐謙褲襠里來。
這種小吏最懂得察言觀色,知道許多大人都不喜歡這個小子,這時候忍不住賣力一些,況且他們這是‘按章辦事’,人家懷疑你褲襠里夾帶著東西,你能說什么?
遇到這樣的事,大多數的人都會隱忍,就算將來做了官也不會報復,畢竟傳出去名聲不好。
只是徐謙見這些人不客氣,卻是嘆口氣道:“你們懷疑鄙人襠下夾帶著紙片兒?”
其中一個似是頭目一樣的差役冷冷地道:“得罪了,小人們也是奉命辦差,盡忠職守而已,還請公子見諒。”他的手倒是極快,顯然深諳龍爪手,臉上帶著些許獰笑。顯然已有人關照過他,這個人未必是楊廷和,楊廷和還犯不上這么無恥,可是下頭的人就未必如此客氣了。
況且這種侮辱的行為,其實對人的心理有極大的影響,尋常的考生遇到這樣的事,免不了心中羞憤,等開始考試時,很容易影響到正當的發揮。
由此可見。雖然這些人影響不到考試的成績,卻能影響你的發揮,人家就是要惡心你,你能奈何?
徐謙的眼睛微瞇起來,眼眸中掠過了一絲殺機。他的目光冷冷地打量四周,便看到一個翅帽、官服的青年官員背著手遠遠看向這里,嘴角含笑,卻不上來制止,似乎很欣賞這一幕。
一切的前因后果都已清楚了,這一切都已經有人指使,有人要看自己的笑話。
徐謙冷冷一笑。朝這差役冷笑連連,身子微微一偏,躲過了這差役的襲擊。
這差役倒也不怒,卻是板著臉。照本宣科道:“公子這是什么意思?我等奉命搜檢,不敢有誤,公子側身避讓,莫非是不想考了嗎?”
他不怕徐謙不就范。想考試就必須過他這一關,所以徐謙躲避的時候。他也沒有選擇趁勢為難,而是打起官腔,等著徐謙自己送上門來。
徐謙也是冷冷地道:“規矩自然曉得,不過我倒是想起來了,你是禮部的差役吧,是個班頭,姓黃對不對?”
他突然開口,把這姓黃的差役的底細都道了出來,黃班頭目光一沉,冷冷地看著徐謙道:“賤名不足掛齒。”
徐謙笑得更冷:“學生聽說黃班頭的家境不錯,何苦屈身為吏?哦,是了,你是靠著小舅子的關系填補進去的,你的夫人趙氏家族,世代都在各衙門里行走對不對?張夫人的名聲,學生聞名已久,據說是京師里賢淑無比之人,說起來,還真是黃班頭的賢內助,趙夫人不但有個好弟弟,還為黃班頭生了三個兒子,老大已是年方二八,是了,你的媳家是劉氏吧,還為你生了個孫子,你的孫兒很可愛…”
徐謙一字一句地將黃班頭的底細道出來,黃班頭開始還好,到了后來,臉色變得有些可怕起來,若徐謙知道他是黃班頭倒也沒什么,畢竟確實會有不少富裕人家的子弟會打聽清楚會試時的門子,到時好套個近乎,免去受辱,可是這徐謙居然將他的所有底細都打探出來,這個人…想做什么?
黃班頭看徐謙的目光又冷然變得陰冷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徐公子不嫌話多嗎?”
徐謙背著手,慢悠悠地道:“學生的話還沒說完呢,你曉得路政局嗎?路政局在錦衣衛之下亦是負責捉拿不法之徒,尤其是謀反的亂黨,你可知道他們是怎么對付亂黨的嗎他們會將這人的一家老小都抓到城郊的城隍廟里,逼這反賊招供,若是反賊不肯,則當著他的面拆他兒子的骨頭,用一柄小鏟刀一寸寸的割他們的肉下來,會逼迫反賊將自己兒子的肉吃下,他的孫子會摔在地上,用腳將他的骨頭一根根的踩斷,直到招供為止,可是招了供就是謀反,謀了反自然是男子投入監獄嚴刑拷打,逼迫其道出同黨,他的妻女免不了要充入教坊司供人尋歡作樂了,是了,黃班頭祖籍雖是宣府,可是早已搬遷到了京師,在京師傳承數代,想來這種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倒是學生多嘴,家父徐昌官拜親軍錦衣衛百戶官,掌路政局事,學生這些胡說八道的話都是家父的酒后之語,卻也不知真假。”
黃班頭的臉色驟變,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吞吞吐吐地道:“我…我…”
徐謙的目光一冷,突然獰笑道:“黃班頭,你好大的威風!”
黃班頭的眼中再也沒有陰冷,頓時顯出了驚懼,畏畏縮縮地道:“小人只是聽命行事…”
他說到這里,提著考藍的徐謙已是從考藍中慢悠悠地取出硯臺拿在手里把玩,似乎根本就沒有心思去聽他的話。
黃班頭繼續道:“況且這是成例…”
說到這里時,啪的一聲,徐謙手里的硯臺已經飛至他的額頭,硯臺的邊角亦是鋒利,這東西本就沉重,一聲入肉的脆響,黃班頭整個人像被針扎了一樣,瞬時發出一聲痛呼,額頭上血冒如注,硯臺跌落在了地上,打了個幾個滾,上頭染著鮮紅的血跡。
幾個差役嚇了一跳,紛紛要上前,徐謙冷冷地掃視他們:“楊遷、吳七、鄧旺…誰上前試一試!”
一句話便讓幾個差役安份住了,仿佛雙腿重若千鈞,竟是邁不動步子。
黃班頭抱著頭哀叫連連,只因這是里門,外頭排隊等候的考生被影壁遮擋,只聽到里頭有動靜,卻不知里頭發生了什么。
而那官員見狀,雙目一沉,便撩著袍子走來,這官員連三十歲都不到,生得相貌堂堂,顯然是抽調到這里的同考官,他板著臉,劈頭道:“是什么人這樣大膽竟敢毆打監考官吏,難道不怕學規王法嗎”
徐謙卻是不去看他,彎腰去撿地上的硯臺。
這官員見自己的權威受到了無視,更是怒發沖冠,惡狠狠地道:“我認得你,你是徐謙,是浙江解元,好哪,你敢毆打官吏,將這考院當是兒戲的地方嗎”
徐謙這才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子看他,道:“敢問大人是誰”
這同考官卻是冷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本官,本官卻知道你如此放浪形骸,不但要禁止會試,更要革掉學籍!”
徐謙奇怪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敢問大人,學生所犯何罪?”
同考官幾乎要跳起來,囂張成這樣的,他是第一次見,便怒氣沖沖地道:“你毆打官吏。”
徐謙作揖問:“不知學生打的是誰?”
同考官毫不猶豫地道:“打的乃是會試門吏黃薄!”
徐謙看了黃班頭一眼,不由嘆口氣,道:“這卻是奇了,大人說學生打人,打的又是黃薄,為何不問問這黃薄,學生有沒有打他,卻跑來欲加之罪,學生很是費解。”
同考官的臉色陰冷,眼眸看向黃薄,道:“黃薄,你自己來說。”
黃薄疼得眼睛都睜不開,可是上官吩咐,卻只能咬牙忍著,他把蒙著頭的手放下來,便看到兩手一灘的血跡,畏懼地看了徐謙的一眼,稍稍猶豫了一下,道:“徐解元并…并沒有打小人…”
同考官一聽,頓時大怒,道:“本官分明親眼所見,你這傷哪里來的?”
徐謙報以冷笑,道:“這兒誰都沒有人看到,連當事之人都沒有承認,可是獨獨大人看見了,大人這是眼花呢,還是想栽贓陷害?”
他可一點不怕這同考官,真要鬧,朝廷必定息事寧人,便是楊廷和主考,也不希望這個節骨眼上鬧出幺蛾子來,最后的結果是誰倒霉還是兩說。
這同考官愣了一下,似乎也想明白了這個關節,只得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爭氣的黃班頭,咬牙切齒地道:“搜身了沒有,搜身了就放進去。”
只是誰知這時候,徐謙當著他的面居然揚起了巴掌,手臂在半空掄了一個圓,這一次狠狠地砸在了猝不及防的黃班頭的臉上,黃班頭方才挨了打,疼痛交加,現在又是一巴掌過來,直接將他打翻在地,便嘿喲嚎叫一聲,趴在地上不敢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