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徐謙起得很早,隨即便將徐晨從被窩里拉出來,緊接著二人一前一后直接進書房,徐謙拿著書架上的書看,徐晨則是乖乖地坐在另一邊讀寫。
徐家的家教自徐謙這個變態開始,再傳承到徐晨身上,多半輕松不到哪兒去了。有了名師指教,又有鐵尺威脅,徐晨的學業進步得倒是很快,至少四書已經能勉強背出了,不過能不能體會其中的含義,那只有天知道。
這種清閑的日子,徐謙料到不會太久,不是他這個人性子使然,而在于許多事既然做了,就已經不能回頭了。
徐謙預料,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事等著他。
因此,對于徐晨的教育,徐謙打算聘請一個西席蒙師,好好敦促。否則以徐晨的性子,天知道會野成什么樣子。
好在京師和杭州一樣,讀書人依舊是比狗還要多,很多進京趕考的書生因為離家千里,手頭很不寬裕,因此也很愿意尋份既能溫習功課,又體面的差事做。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徐謙的際遇,有許多好衙門請去做書辦。這教書先生卻也不算什么太壞的事,尤其是給一些富家子弟教學,不需要帶著十幾個娃娃折騰,省心許多。
徐謙特意讓閑得發慌的徐福出去聘人,只用了半天功夫,徐福就已經物色到了人選,他眉飛色舞地道:“公子…公子…還真尋到了一個秀才,此人說了,師者授業解惑,本是理所當然,徐晨堂弟想讀書,他愿傾囊相授。而且他還說了,只要徐家提供飯食,其他一概不取。”
徐福是個鉆進了錢眼里的人,要多吝嗇就有多吝嗇,現在專門給徐昌父子做管家倒是很來勁,他雖然吝嗇,好在從不貪墨,因此徐昌很是放心這個侄子。
不過徐謙對徐福的話只信八分,倒不是怕他偷懶隨意找人來濫竽充數,而在于這家伙太吝嗇。他選人的標準多半就是人家的要價高低來比較了。
徐謙可不相信這么好的事,鄉下的蒙學先生或許只要求食宿,那是因為水平太低,也不好意思向東家要錢,況且口里雖說不要錢。逢年過節,東家還是會封幾角銀子,表面上是不要錢,其實多少還能意思意思。
京師這邊的行情卻是不一樣,一般聘金都不低,徐謙甚至做好了一年豁出去十兩銀子的打算,畢竟現在老爺子貴為錦衣衛百戶。油水豐厚,便是多養幾個也不在話下,這種不要錢的貨色,他還真不敢要。
只是既然都已經談了。那么索性來見一見。他招呼徐福去把人叫到廳里去,自己則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慢悠悠地踱步到廳里等候,過不多時。果然有個少年書生進來,這人還真是個少年。比徐謙大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料竟也不寒酸,雖非絲綢儒裙,卻也是上等的布料。
少年雖然年輕,舉止倒是得體,朝徐謙拱拱手,笑吟吟地道:“學生姓何,敢問東翁如何稱呼。”
徐謙苦笑,東翁…這個名字還真是怪異,他連忙道:“何朋友請坐,聽你口音,似乎不是京師人士?”
少年書生坐下,笑吟吟地道:“學生是江西吉安人。”
聽到吉安二字,徐謙不由肅然起敬,吉安出才子啊,在這大明朝,吉安的考霸層出不窮,大明歷經近三百年,恩科加上常例的會試、殿試也不超過一百次,只是這江西吉安府就為大明朝提供了十二個進士,占整個大明朝進士的一成有余,據說還有兩次掄才大典上,吉安人居然一舉包攬了前三名,即狀元、榜眼、探花俱都出自吉安府。
這種考霸之鄉實在招惹不得,要知道整個浙江,到現今為止也只是出了兩三個狀元,就這已經很了不得了,可是和吉安比起來,浙江考霸們多半要淚流滿面,甘拜下風。
不說狀元,至于進士那就更是多如繁星了,至少徐謙知道的是,眼下在這京師,五品以上的吉安人就超過了二三十個,身居要職者更是不少。若是只算祖籍,便是當今內閣首輔楊廷和和其子大明三大才子之首的楊慎,其實也算是吉安人,只是后來舉家搬去了四川而已。只是這同鄉之誼畢竟都還在,因此這幾年,吉安人在朝中頗為吃香。
徐謙連忙肅然道:“久聞貴鄉大名,何朋友既然出自那里,想來學問是有的了。”
少年書生微微一笑,道:“學生今年恩科,恰好中了本省稟膳生員。”
吉安府的稟膳生,含金量可謂極好,比徐謙這浙江的稟膳生更加了不得,徐謙不由愕然,便忍不住問:“那為何何朋友不參加江西的鄉試,卻是跑來京師?”
少年書生傲然道:“考個秀才就已足夠了,功名于學生而言,不過是過眼浮云而已。”
徐謙愣了一下,這不是他的口頭禪嗎?這廝莫非是盜版?
接著便聽少年書生又道:“讀書人最重要的是求學,學海無涯,吾當上下求索,豈可虛度光陰,整日想著功名的事?”隨即他冷笑道:“若讀書只以功名而論,那么這書讀來又有什么意思?世上貪慕富貴虛名之人何其多也,并不少學生一個。”
一番話…差點沒讓正在喝茶的徐謙將口里的茶水噴出來。
這孫子不是當著和尚罵禿子嗎?你要高尚,別人就非得貪慕富貴虛名是不是?徐舉人才剛中舉呢。
徐謙好不容易鎮定心神,心里不免想,原來是個理想主義的書呆子,便問他:“既如此,何朋友不好好去求學,卻又為何教書?”
姓何的書生方才大義凜然,說到這里卻有些扭捏了,支支吾吾地道:“實不相瞞,學生是從家里逃出來的,身在京師,囊中羞澀,又不能向家中索要銀錢,是以決心謀個清靜的差事,只要有安榻之地,有果腹之食即好。”
徐謙頓時明白了,這個滿腦子奇思妙想的讀書人當然不能為世俗所容,便是他的爹娘多半也受不了這么個家伙,這家伙便流竄到京師沒飯吃了。難怪看他衣料光鮮,并不像是貧困人家,卻是跑來饑不擇食,連教書先生都做。
此人能在江西中稟膳生員,這樣的水平放在別的地方,中個舉人可謂是輕而易舉,就算是會試,也未嘗沒有登科的機會。以他的本領,想來教徐晨讀書也是綽綽有余。
如此算來,自己還真是撿了大便宜,隨即便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么吾家堂弟便有勞何朋友了,何朋友什么時候可以搬來?從今日開始,便開始授業如何?”
見徐謙爽快,這位‘何朋友’更加爽快,舔了舔嘴,似乎是饑腸轆轆的樣子,連忙道:“學生眼下暫住悅來客棧,只是還有幾天的房錢還沒有結算,若是要搬,府上若是能打發幾個人來幫忙那便好極了,至于房錢…”
這個時候,少年書生的臉色頓時暗淡下來了,方才還大義凜然,現在卻被幾個銅板弄得灰頭土臉。
徐謙微微一笑,道:“這都是小事,我讓我家堂兄替你辦了吧。”
說到就做到,‘何朋友’顯然也是迫不及待,也不客氣什么,連忙領著在徐家閑著無事的徐福、徐祿和徐杉三人去搬了行禮來,他的行禮倒是不少,足足幾個箱子,其中有一箱子都是書,徐謙招呼他的時候正好瞥見,心里不由暗暗在想,此人偷偷出門,便能帶上一箱子的書,這人必定是出自書香門第大富之家,否則便是殷實人家也未必能有如此多的藏書。
他跑路出來,應該還是帶了幾個仆從的,否則這么多的行李,誰來替他搬運?難不成是這些人興匆匆地跟著‘少爺’來京師玩,結果這位少爺腦子發昏,既不肯回去又囊中羞澀,于是大家索性跑路了?
對于這個人的背景,徐謙便留上了心,到了夜里吃飯的時候,徐昌恰好又不知被誰請去了吃酒,徐謙陪著這位何朋友吃飯,這家伙狼吞虎咽,別看身材清瘦,飯量卻是驚人,徐謙心里不免在想:“千萬不要學這廝,人有了理想,是要餓肚子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居然還沒問清人家姓名,只怪這家伙給自己的震撼實在太多,以至于連這最基本的事都忘了問了,而這廝估摸著從進門開始就打徐謙飯菜的主意,所以也沒心思說,現在酒足飯飽,自然也該盤問一下,徐謙便道:“敢問先生名諱。”
何朋友打了個嗝,長長吐了口濁氣,隨即道:“學生簡明不足掛齒,名叫何心隱,別字柱乾。往后東翁喚學生柱乾即可。”
何心隱…
徐謙這一下子突然感覺自己又被坑了,他有種直接把這廝趕出家門的沖動,他不知自己怎么就倒了這么多的霉,怎么家里凈是招來一群亂黨份子和邪門歪道。
這位何兄在二十年后很是出名,不但是人出名,而且事跡也很牛,這家伙在幾年之后就會成為心學干將,提倡的學說更是駭人,更是提出什么“無父無君非弒父弒君”的觀點,這廝還彈劾過嚴嵩,又跑去罵張居正,最后死于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