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中,霧綃輕薄如水,半透明地垂在地上,仿佛朦朦朧朧的霧。溫皙語氣輕緩,卻極為清晰,一字字印刻在康熙耳中。
“朕...”康熙有短暫的訥訥無言。康熙并非無知無覺,從懿嬪當年有孕之后,他也覺得相處與曾經有些不同了,只是康熙是個大忙人,且不提前朝的那么多事,后宮的那么多嬪妃,也叫他不曾去深思。他亦自負,只見溫皙不曾拒絕和他親熱,還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便以為當初的事已經過去了,原來她至今依舊介懷那么一點點的懷疑。
懷疑,真是的可怕的東西。康熙當初,不過是僅僅在那個時候有一瞬間的萌生罷了。康熙幾乎要忘記了,溫皙曾經離開過他,也同樣是因為他的疑心。
溫皙很在乎“信任”這兩個字,她無法接受一個口口聲聲說喜歡你她的男人,三番五次地置疑她。
“在你心里,真的再無半點...哪怕一點點有朕的位置嗎?!”康熙眼中有哀婉的神情,溫皙沉默不語,康熙對著空寂的寢殿發出長長的嘆息,“你真真是完全為了兒女才留下來了,或許連小十八在你心里都比朕更重要吧?”
溫皙道:“臣妾的丈夫,是和后宮所有嬪妃共有的丈夫,孩子卻是臣妾自己的孩子,而不是旁的女人的孩子。臣妾若回答‘是’,便是對皇上不敬,若說‘不是’,便是欺君。只是,不光是臣妾如此。后宮所有有過生養的嬪妃都是如此。帝王之心難測,還是自己的孩子更可以作為依靠。”
康熙的眉頭沉沉鎖著,在嬪妃眼中是她們的丈夫皇帝更重要?還是自己的親生孩子更重要?康熙從來不去想這個問題,但是如今細細一想。他也無法否認溫皙所說的話。
“皇上不會一心、專心對待哪個嬪妃,但是孩子卻會一心孝順自己的母親!對皇上動心的女人,早晚會為皇上所傷,譬如以前的佟皇貴妃。”溫皙曾經和佟佳懿婉是宿敵。但是卻也不得不承認佟佳懿婉很愛康熙,愛得已經扭曲了心。
“但是孩子則不同了,孩子會闖禍、會叫母親生氣、難過,但是卻不會叫母親傷心。”溫皙陳述的語氣中比方才多了幾許溫柔,玉錄玳就最愛闖禍了,每每叫她氣得牙根癢癢,玉錄玳任性,但從來不會去傷溫皙的心。
康熙立在霧綃帳外,煢煢身影投射在溫皙身側。彼此有許久的沉默。西洋擺鐘滴滴答答的聲響無休無止。似乎在偌大的宮殿中有輕微的回音,在寂靜如許的深夜里,耳朵仿佛能夠更清晰地捕捉到極其輕微的聲響。譬如他的呼吸與心跳。
歲月在康熙的臉色鐫刻下痕跡,在明亮如晝的寢殿里。連眼角的皺紋都深了幾許。如今是康熙四十一年的秋天,康熙已經四十九歲了,還有幾個月就要虛歲五十了。
“自古帝王,鮮少有壽五十以上者。”康熙的眼輕輕掠過寢殿的四周,最終目光停滯在溫皙臉頰上,“帝王壽數天定,任何人力物力都無法改變,朕都快五十歲了,不想留有遺憾。”
溫皙以沉默回應他,若帝王壽數天定,無可改變,那樣康熙依舊能活到六十九歲,差一點是古稀,在這個時代也算頗為長壽了。
“再重歸于好,好嗎?”康熙凝視的溫皙的眸子,希冀得到肯定的回答。
溫皙有些倦怠地一笑,“臣妾并未與皇上置氣,何來‘重歸于好’?”
康熙的手,將霧綃帳掀開一點,走了進來,坐在溫皙身側,以厚重的臂膀將溫皙攬入自己懷中,“朕記得,許多年前,你曾說過弘治帝后。”
溫皙的眼中有輕微的凝滯,弘治帝,是千古歷史上,唯一一個貫徹了一夫一妻制的皇帝,而張皇后是歷史上唯一一個真正享受了如民間夫妻式恩愛的皇后。
康熙有些粗糙的手攏了攏溫皙略松散的鬢邊,將耳邊的碎發別在溫皙耳后,他的語氣溫柔地在溫皙耳畔響起:“朕以一心待你,換你的心如何?”
溫皙的心,隨著他的話微微震蕩了。這樣的話,康熙是第一次說,曾經他對弘治帝那樣嗤之以鼻,如今竟然也肯如弘治一般嗎?溫皙極力保持著冷靜,緩緩道:“弘治皇帝只有張皇后,皇上有三宮六院,如何做的了他所能做到的?”
溫皙多年盛寵不衰,以她獨一無二的地位、顯赫的家世、康熙的偏心和明里暗里的保護,才能有今日的母子平安。若是有朝一日,她不是盛寵,而是專寵,是叫后宮其他嬪妃再無半分寵幸,那樣她也必然成為后宮三千嬪妃怨恨之所在,那么她和她的孩子也再無安寧之日。
溫皙不得不承認,她差一點又被康熙誘惑了,差一點又要心動了。
康熙卻笑了,溫柔地道:“朕以后,不會翻其他嬪妃的牌子,只和你好,以后選秀也不會再留人。”
溫皙的手忽的抓緊了身下繡著龍鳳呈祥的云絲錦被,心再次一震,“那樣,皇上就不擔心流言蜚語嗎?”選秀不留人、也不翻牌子,那樣外頭肯定要非議康熙的能力了。
“朕來年就五十歲了,”康熙微笑道,“膝下兒女也不算少了。”
何止是不算少?公主序齒排到了十一,阿哥序齒排到了十八,若是算上早年夭折未列如序齒的,只怕有三四十個兒女了!如此龐大的數量,在歷代帝王中也是鮮少能與之相比的!
“避喜湯雖甚少出問題,到底不是萬無一失的。最保險的,便是朕不臨幸妃嬪。朕如愿以償得了幼子,已經心滿意足了。外頭若流言,便讓流言紛傳吧,朕不在乎!”康熙定定道。
“朕已經不年輕了...”康熙的語氣含了幾分黯然,“比起流言,朕更害怕與你這樣疏離地度過余生。朕不敢奢求活過六十歲,只求在余生里能與心愛之人再無芥蒂,恩愛終老。”
溫皙鼻子一酸,眼中隱隱有些濕潤,她將臉頰貼在康熙胸口上,聽到了他沉緩而有力的心跳,溫皙的臉色不由得含了笑容,湊到他耳邊道:“皇上大可放心...皇上可是能活到――”
康熙仔細地聽著溫皙的話,只是話說到最關鍵的地方,便戛然而止。然后康熙感覺到那有著纖長指甲的手指突然抓進了他手臂的肉中,康熙正要抱怨,卻忽然感覺到自己胸前濕乎乎的、黏黏的,有熟悉的腥味撲進康熙鼻孔。
康熙一垂眼,便看到了繡了團龍的衣袍上一大片濕噠噠的、鮮紅刺眼的液體。康熙的眼中震驚地無以復加。
溫皙身軀無力地倒在了康熙懷中,口中又涌出一口鮮血。
“嘎珞!!!”
反噬,是來自龍脈的反噬。溫皙這才想到了靜一曾經說過的話,帝王的命數、天下的運勢是不可測算的。
溫皙自然沒有測算,也不會掐指測算。其實還有后半句話,靜一不曾告訴溫皙,就算僥幸得知,亦不能說出來,否則便是泄露天機,會遭到帝國龍脈的沖擊和反噬。
血液順著康熙的衣袍滑落下來,也濡濕了溫皙的衣裙,以及衣裙上垂著的玉佩上。
溫皙的胸口激烈地起伏著,許久才能張口道:“我、...沒事。”只是出口的聲音那樣輕微而無力,怎么都不像是“沒事”。
康熙猶自在震驚、擔憂和疑惑之中。溫皙顫抖著手,拂去自己嘴角的鮮血,“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靜一可沒說,不許道出帝王的命數。就在她即將要說出口的時候,突然有一股似乎從天而降的、看不見的手掌狠狠拍在她的胸口,仿佛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震碎一般!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說了不該說的?!”康熙重復著溫皙這句話,突然扭頭對外吼:“太醫,傳太醫。”
李德全立刻溫聲進來。
溫皙急忙抓住康熙的袖子,搖了搖頭,“不用...且,太醫來了也沒用。”溫皙臉上失了血色,顯得格外蒼白,“我...會養好。”于是輕輕擺了擺手,對李德全道:“你退下吧。”
李德全不敢聽命,只瞥見康熙龍袍上那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便不敢退下去了。
康熙也游移了半晌,才叫李德全退了下去。
寢殿的門再次合上,只是甫一合上,便一陣風席卷而來,一襲青色道袍的男子出現在寢殿中。
“誰?!”康熙旋即一驚,“你是誰?!”康熙的目光打量了賴著的面龐,以及那烏黑如墨的頭發,頓時咬牙切齒:“靜一?!”
靜一急忙大步走到床畔,無視康熙的憤怒,眼睛掠過那刺目的鮮血,看著躺在床上的溫皙,急忙問道:“這是怎么了?!”
溫皙苦笑了笑,常識缺乏,觸到禁忌了,“我剛才差點說出皇上的壽數。”
靜一頓時急了,立刻掀開了康熙剛剛蓋在她身上的百子錦被。
“放肆!!”康熙勃然暴怒,一副暴走的猛獸架勢。
靜一依舊無視著康熙,一把抓住了溫皙的手腕,隨即神色舒緩了幾分,疑惑道:“怎么反噬...這么輕?!”
溫皙差點再次吐血,這叫什么話?!反噬得輕?!沒看見老娘都吐了那么多血啊!!!
又裸奔了,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