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指間沙(下)
“冥河擺渡，賞善罰惡！”
方白羽聽到這八個字的時候，先是茫然不解，再是驚駭欲絕。
他的驚駭并不是弄懂了這八個字的意思，而是在那一瞬間，幻象迭生。
在方白羽眼前，整個天地都變幻了模樣，滾滾冥河奔涌而過，河面上一艘無底船隨波逐流飄來，無底船上有冥河擺渡人，一抬棹楫遙指像他…
霎時間，方白羽的腦子里充斥了無數有關于冥河擺渡人的傳說，頓時面無人色，反應過來那八個字的意思。
事實上，在方白羽的幻象之外，無論是楚留仙還是沉浸在悲痛當中不可自拔的方大同都看得清楚，冥河童子不過是舉起了棹楫，遙遙指了方白羽一下罷了。
沒有冥河滔滔，沒有月夜棹孤舟，現在的冥河童子，終究還不是貨真價實的冥河擺渡人，它的路還很長。
不過，這也足夠了。
在冥河童子棹楫之下，方白羽身上迸發出了漆黑如墨的光。
賞善罰惡，這黑光，代表的就是惡！
現在的冥河童子沒有掌控無底船，讓“惡”墮入冥河中的能力，不過它身邊有楚留仙。
“刷！”
一道元磁遁光，楚留仙化作一道金虹，以肉眼都把握不住殘影的超絕速度，越過了雙方之間距離，與方白羽交錯而過。
“咳咳咳咳咳”
楚留仙身上的傷勢顯然無法支撐他施展這般天品遁術，只是一瞬間的功夫而已，重新現出身形來的楚留仙劇咳不止，好像五內都在受燒紅的烙鐵灼燒。
很顯然，他為把握稍縱即逝的機會付出了代價。
機會的確是稍縱即逝，冥河童子加諸于方白羽身上的賞善罰惡靈光在飛速地黯淡下來。原本呆若木雞的方白羽也在回過神來。
不過這些都來不及了。
已經，遲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方白羽在撕心裂肺地尖叫著，他兩手不住地在身上撕扯著、抓撓著，好像有什么要破體而出一般。
的確是有東西在破出，頃刻之間，方白羽身上就覆蓋上一層綠意。
那是野草的綠！
一株株鮮嫩的野草在從他的身上不住地生長出來，茁壯起來，好像春雨過后，萬物復蘇模樣。
事實上。發生在方白羽身上的一幕，比那更要可怕十倍。
因為，他受了冥河童子的賞善罰惡。
之前只是了解，楚留仙也是在這一刻，才真切地了解到賞善罰惡的威力。
只要被冥河童子的賞善罰惡靈光落在身上。現出善惡奇光，那善者在靈光消散前幾乎不受傷害；惡者，哪怕是塵埃落于肌膚，也會產生切膚之痛，傷害加倍不止。
這就是放白羽身上野草在倏忽之間長得密密麻麻，長得茁壯如樹的道理。
方白羽沒有深刻明悟這個道理的機會了。
當他為一片綠意所掩蓋，看不出本來面目后。他的慘叫聲就漸漸衰竭下去，終至不可聞。
方白羽，死！
楚留仙以天品遁術，以冥河童子的賞善罰惡。外加區區一個不起眼的小法術：落地生根，讓方白羽死于與方如是同樣的手法下。
他不是沒有其他的手段，只是楚留仙覺得惟有這個死法，才最合適方白羽。
“謝謝。謝謝你。”
方大同抱著漸至冰冷的方如是尸體站了起來，看著楚留仙的眼睛感激地道：“內子一直說。她想要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與我一起終老，一起埋骨青山。”
“謝謝你，讓我有機會達成她的愿望。”
方大同謝的不是楚留仙救了他的性命，他謝的是能避免在死后與方如是做山、海之隔，謝的是讓他有機會能完成方如是的愿望。
他抱著方如是遺體，再不看彎曲如蝦米，周身上下長滿灌木叢高低野草的方白羽，只是在經過楚留仙身邊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
“我記得，你剛剛自稱是楚留仙？”
楚留仙點頭。
“神霄楚氏的？”
再點頭。
“好！”
方大同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好像千萬斤的重擔，一下子從心頭卸了下去一般，“這樣的話，我就不擔心你會辱沒了指間沙。”
聽他的意思，分明是要將指間沙贈給楚留仙，以為報恩。
說實話，楚留仙對指間沙頗為感興趣，尤其是吃了一記指間沙后那頭仙鶴的奇特反應，更是讓他好奇。
只是他出手，卻不是為了這個。
楚留仙正想跟方大同說明白，他之所以出手除去方白羽，并不是覬覦指間沙，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呢，方大同便接著道：“這一走，我會帶著如是尋到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永遠地陪著她。指間沙對我來說沒用了，我原本還擔心你會辱沒了它，辱沒了岳父大人一生心血。”
“既然你是，那我還擔心什么？”
方大同如釋重負地笑著，手一揚，藍色光團如夢幻般美麗，飛向楚留仙的眉心。
楚留仙手輕微抬了一下，沒有阻止。
從方大同的話里面，他聽出了決絕之意，聽出了輕松之暢快。
顯然，隨著方如是的香消玉殞，這世上，應該過不了多長時間，就不會再存在方大同這個人了。
楚留仙既然沒有阻止，藍色光團自然順利地飛入了他的眉心。
“轟”
他整個人劇震一下，藍色光團中蘊含的信息讓他怔在當場。
好半晌，楚留仙吐出了一口濁氣，悠悠出聲：“原來如此，指間沙！”
所謂的指間沙，竟然不是他之前所想的一件寶物，而是一個法門。
一個傳承自冥府留下的墨簡殘篇，又經方大同岳父改良出來的獨一無二，運用冥河沙的法門。
指間沙法門激發出冥河沙中特有的威能，退可守，冥河無可飛渡；進可攻，抹去一切修為烙印，愛恨情仇…
之前那頭仙鶴，就是被指間沙抹去修為、抹去了天賦，甚至連智慧靈性都抹到一干二凈，成為了一頭家禽一般的存在。
這，就是指間沙的恐怖。
它唯一的弱點，或許就是需要大量的冥河沙。
冥府早破碎，世上何來冥河沙？
楚留仙暫時拋去這個憂慮，凝望著方大同抱著方如是的遺體，一步步地走向墟市的邊緣。
然后，他筆直地站著，時而低頭似在與方如是低語著什么。
他會一直站到陣法解除，再去尋那山清水秀的所在，永遠地陪伴在方如是左右。
看著方大同的背影，楚留仙恍惚間，悟到了指間沙的真意：
“這世上，寧靜的，濃烈的，珍貴的，普通的…終將悄然逝去，無可把握，恰似那指間沙粒，不管握得再緊，看得再重，終將一粒粒散落得干凈。”
“指間沙，既是對終將逝去的眼前之珍惜、把握；又是對這個結果無法改變的無奈和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