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心有所思,又與唐廣德扯了幾句,李知府的輪廓在他心中越來越明顯,眉頭越皺越緊。
年事已高,仕進無望,即將致仕,懶于政事,不得罪人,無功無過…放在二十一世紀,李府臺就是標準的五十九歲干部啊!
問題是,他方應物還年輕,未來還長,在任上必須要做出點成績,本年度連正稅帶補稅,至少要保證蘇松常三地向京師輸送五百萬石罷!但錢糧最重的蘇州府李知府不積極配合,那就很麻煩了。
此時,唐廣德的兒子唐寅從塾師那里趕過來了。雖然從利益角度,唐家父子對方應物委實沒什么用處,但人活著不僅僅只有利益得失。作為一個闖入本時代的穿越客,誰不想見見唐伯虎?
唐廣德連忙將自家兒子叫到方應物身前,先對著方應物說了幾句好話,又叮囑兒子仔細待客,然后又一步三回頭的下樓去了。
方應物目送唐廣德離去,然后對站在旁邊的唐寅說:“令尊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父親,為了你費心不小。”
隨后方應物隨意發問起來,無非是所讀何書?治何經典?又考了幾個經義段子,然后出了幾個對子。
其實這都是很套路化的談話,長輩見到晚輩都是這樣的。不過這么一圈問下來,方應物便感到自己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大叔…
其實他才比眼前這位少年才子年長七歲啊,方欽差恍惚間忍不住產生了一個疑問,咱這輩子究竟有沒有青春期?
此時的唐寅唐伯虎不過十五歲年紀,冠帽整整齊齊,身上衣衫剪裁得當。他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前,小心翼翼的回答著方應物的考校,沒有半點跳脫和不耐,給人的印象頗為老成。
這一切看在方應物眼里,卻感到說不出的怪異。他腦海中有無數種活躍在電視電影、小說文章里的唐伯虎,但那些唐伯虎形象卻根本無法與起眼前這位唐寅重合起來。
唐伯虎不僅僅是一個歷史名人,更成為了一種極其流行的文化符號,身上的性格標簽或許是狂放不羈,或許是風流多情,但肯定沒有循規蹈矩、一本正經這種詞。
方應物稍有沉默,氣氛略冷場,恰好此刻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方應物抬眼看去,見有兩個唱曲的粉頭上來招攬生意,皆生有六七分顏色,身段倒也裊娜。
方應物收回眼光,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唐寅這邊。但卻發現,小唐寅的目光也渙散了,雖然臉還朝著自己,但眼角已經偷偷瞥向那兩個粉頭,充滿著好奇與渴望。
方應物不禁啞然失笑,唐伯虎就是唐伯虎,雖然眼下尚未成熟不夠風騷,但心里還是有小悶騷的。
隨即又惡趣味的想,是不是將那兩個粉頭招過來,好好調教一番小唐伯虎?說不定能提早十幾年開發出風流才子的天賦。
不過方應物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真要這么干了實在誤人子弟啊,望子成龍的唐廣德員外到時候只怕要找自己拼命。
最后方應物慈祥的拍了拍唐寅的肩膀,老氣橫秋的說:“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也!本官這些年來也見過一些少年才子,你的天賦無出其右者,本官等著你金榜提名的一天,到時候再為你祝賀!”
小唐寅激動的說:“小子多謝大人贊譽激勵,自當銘記在心,發奮進取!”
方應物瞧著唐寅那崇敬的眼神,暗暗想道,誰說“王霸之氣一放,歷史名人納頭便拜當小弟”不科學?如果現在自己要收唐寅當小弟,那絕對是納頭便拜。
可惜方應物不想找這個麻煩,只在望江樓白吃白喝了一頓,留下了墨寶,以及某種晦暗不明的暗示,然后就回到了公館。
在公館里,方應物提筆修書一封,密封好后蓋上欽差關防,然后叫方應石送到急遞鋪去,然后再急遞鋪送往常州府。
另外方應物還發了欽差揭帖,送到蘇州城里府學縣學,勒令教官從嚴懲治崔乾等駕船圍攻欽差的生員,一時間人心惶惶。不過具體要如何懲治,方欽差并沒有表態,依舊讓地方教官們拿捏不定。
再接下來的幾天里,方欽差在公館里修身養性、足不出戶,同時打著貴恙在身的名頭,拒絕了一切社交往來。
直到拖無可拖,府衙那邊都快急眼時,方欽差才再次應下了邀請,確定去參加蘇州府舉辦的接風公宴。
這將是欽差大人進駐蘇州府后,第一次公開活動,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消息傳出去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關注。
公宴時間定在八月初二傍晚開始。到了這天,方應物簡單用過午膳,并小憩片刻后,便打發王英去外面察看動靜。
不多時,王英便急急忙忙的回報說:“外面確實聚集了一些讀書人,有的在大門對面茶鋪里,有的三五成群站在街邊墻角處。加起來怕不得有二三十人。”
方應物忍不住罵了幾句,“混賬東西!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些讀書人堵上癮了么?犯錯不知自省,動輒撒潑打賴算什么讀書人!”
王英對世故人情也有幾分見解,無奈道:“也是秋哥兒你聲威不足以震懾蘇州府,若放在京城地面,誰敢如此?況且秋哥兒你過于年輕,在士子心中便少了幾分威嚴。”
方應物冷哼一聲,“自會有人收拾他們!不過本官要先禮后兵,你去傳話給府衙,將此處情形盡快告知,讓府衙和學校那邊來處置,免得臉面難堪!”
王英得了吩咐,便去照做。一個多時辰后,王英返回公館,向方應物回報說:“府衙那邊答話說,這群讀書人并無違法亂紀行為,不便硬行干涉。若胡亂猜疑強行驅趕,只怕要傷了士氣,不利于朝廷收取士心。”
方應物冷笑幾聲,他早有預案,原本也沒指望府衙能解決掉問題。之所以讓王英跑一趟,無非是試探府衙的態度而已。
很明顯,事實又一次證明,府衙確實對自己不大感冒,說不定還期待著看自己的熱鬧。
除掉任何地方官都不愿頭頂上多出一個嚴厲督工的因素外,也許真是因為自己太年輕了罷,年輕就缺乏威嚴!
方應物深吸一口氣,在去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之前,先要闖過讀書人這道地雷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在公館大門外從午后時分便漸漸聚攏了一批讀書人。
聽說今晚有公宴,那么欽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館大門,他們這些士子便計劃上前攔住,聯合向方欽差請命。
季節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館大門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讀書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陽微微西斜,公館大門終于打開了。墻根下、茶攤上、街角處的讀書人像是得到了號令的軍士,漸漸向著大門方向圍聚起來。
從公館里抬出一頂轎子,落入了眾人的眼簾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這轎子規制,不亞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欽差坐轎!”
等著轎子抬出大門,來到街上時,讀書人們嘩啦啦的沖到轎子前方,并攔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話要說!欽差大人敢用心聽否?”
王英閃到坐轎前方,指著讀書人呵斥道:“爾等好大的膽子,竟敢阻攔官轎!”
有讀書人辯解道:“我等并非惡意攔路,只是為同窗、為百姓請命,與欽差大人說幾句話!”
王英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還不讓開!這里面并非欽差,乃是欽差大人請來的故舊友人,你們不要不分青紅皂白的胡鬧!”
又有讀書人反駁道:“你這雜役休要巧言欺騙,這樣規制的官轎,蘇州城里還有誰人夠資格坐?難道欽差大人為了躲避士人,還要靠欺詐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辯不過一群讀書人,貌似理屈詞窮后,對著轎夫喝道:“不要偷懶!無論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讀書人那邊聽得真切,忍不住大聲喧嘩鼓噪,這狗刁才根本就沒把他們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轎夫聽從王英指揮,抬起轎子緩慢的向前移動,不可避免的沖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現在,連句客氣話都沒聽到,更遑論狗奴才那惡劣的態度,讀書人們登時有點小情緒。
更有出格的人已經擠在轎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轎壁,砰砰的悶響聲不斷回蕩。還有人夠不著轎子,便與轎夫拉拉扯扯起來。
現在頭頂蒼天,腳踏大地,你欽差大人總不能再來一次遇難落水罷!
眼看場面一團糟,王英急的滿頭大汗,對轎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轎夫聞言輕輕地一彎腰,轎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測方欽差不得不現身了,便紛紛停住了動作,整齊劃一的向轎簾望去。
簾子不負眾望的從里面打開,然后閃現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緋袍中年官員…眾人萬分驚訝,心中齊齊呼道,這絕對不是方欽差!
可是,敢坐在這樣官轎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蘇州府里什么時候出現了這么一號與知府同級別的人物?
那中年官員下了轎子,雙目如電的掃視過眾人,沉聲道:“本官乃南直隸提學御史商良臣,爾等皆是府縣學校生員,不去讀書修身,卻在此圍攻本官意欲何為?”
我靠!在場的士子徹底傻了眼,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隸提學御史?也就是他們讀書人的大宗師?
更令他們感到崩潰的是,大宗師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們竟然圍攻了大宗師的坐轎!
千言萬語只能化成一句話,他們這些熱血單純的士子又被欽差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