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方應物眼看自己要陷入困境時,忽然瞥見右手邊有一個小胡同口。{新筆下文學ww.b.cC}于是他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一個箭步鉆進了胡同里。
那劉府老家奴畢竟年紀大了,腿腳不如年輕人便利。等他過來時,方應物早就消失在胡同深處了。
方應物從胡同口另一邊鉆出來上了街道,又繞過皇城,從西城跑到了東城,來到翰林院衙署。
目標在望,方應物真要跨入大門,卻又有一個看門的年輕雜役攔住了方應物,呵斥道:“哪里來的小子,看不到這里是什么地方么?文華翰苑所在,閑雜人不得輕入!”
這翰林院不同于其他部院衙門,并不開門辦公,門口也不會有人來人往的場景,說的文雅一點叫做孤芳自賞。所以方應物這樣的陌生人急忙忙向里面沖,那必然是要被攔下阻止的,況且方應物年紀太輕,衣衫普通又沒穿官袍。
但方應物此刻就像是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更好似殺紅了眼一般,哪里容得住再有阿貓阿狗攔路,特別是說話不好聽的阿貓阿狗。
他用力推開擋路的雜役并喝道:“我在錦衣衛蹲過詔獄,在西廠挨過板子,在東廠熬過刑訊,這翰林院難道是更甚于廠衛的刀山火海,如何進不得?”
旁邊又有別的老雜役沖出來,一邊把擋住方應物道路的年輕雜役拉了回去,一邊點頭哈腰的放了方應物進去。
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翰林院這幫老雜役雖然是小人物,但耳濡目染之下,對清流動向略有所知。一聽方應物自夸經歷過三大廠衛,就猜出此人是誰了,擋路純屬自討苦吃。
踏入翰林院大門,踩在了中庭甬道上面,方應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楊柳春風夾雜著花香撲面而來,令人陶醉往返。他很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想道:這就是翰苑風流的味道么?
從前方應物已經來過翰林院兩三次,算不上熟門熟路但也知道東南西北,直接繞過前堂,遠遠望見標志性建筑柯亭那里有一圈人把酒臨風。
不過方應物沒有停住腳步,他今天是尋求“資歷認證”來的,沒必要去摻乎翰林們的騷客雅集。繼續向后面行去,一直到學士公房才駐足不前,略略整頓衣冠便走了進去。
禮部左侍郎兼掌院學士徐溥正在堂中看公文,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去后頗覺意外,訝異道:“你到此作甚?”
方應物行個禮道:“老師在上,學生僥幸從天牢里脫身,想起天恩浩蕩,許以庶吉士歷事翰林院編修,今日便來翰林院歷事。”
徐溥是方應物這一科會試的主考官,雖然因為方清之也是翰林名流的緣故,平常方應物與他比較避嫌,但見了面叫一聲老師不會錯。
徐學士聽到方應物的強大理由,頓感哭笑不得,“你馬上就要左遷宛平,等候敕命上門就是,何苦還來這一遭?”
方應物正色道:“古人云:在其位謀其事,學生便以為在位一日就要謀事一日,如何可偷懶取巧也。今日前來報道,但憑老師吩咐使用。”
徐學士無語片刻,然后才點頭道:“有理!”隨后又問:“為何昨日不見你來?”
方應物答道:“昨日剛出詔獄,怎可輕狂無行?故而在家閉門自省,靜思己過。”
見方應物這小年輕一本正經的說著場面話,徐學士起了戲謔心思,又問道:“為何今日午前不見你來?”
方應物又答道:“為人子者孝道不可忘,前半日在家聆聽父親垂訓,不敢離門一步。午前盡完孝道,午后便來為國盡忠。”
徐學士大笑幾聲,揮揮手道:“知道了!我這里沒什么吩咐,你隨意自便去罷!”
方應物在徐學士這里報道完畢,退出了學士公房。看了看日頭,若這樣不做點事就走人,實在有些不甘。
不過這翰林院與別的衙門確實不同,主要工作就是看書、編書、寫文章、起草詔書,方應物這初來乍到的能找到什么事做?他要是闖進別人房間,說一句“我來幫你寫詔書”,還不得被亂棍打出。
逡巡了一圈,方應物又到了中庭,卻見柯亭那里還是熱鬧,而在正中倚柱而坐的不是李東陽又是誰?
自從和父親一樣侍班東宮后,李老師就宛若老樹發新芽了啊方應物心里暗暗感慨。他是有拜訪李東陽這京城地頭蛇的心思,但眼下人多嘴雜并不是說話的場合,方應物也就沒想著上前去。
方應物繼續逡巡,打算找一處合適地方題壁作詩,抄上一首能流傳千古的大作,也算是在翰林院里留下了一個強烈印記。
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錯,“為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也可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文辭就差了點 什么?有看官以為,方應物應當主動上前參加進去,然后大殺四方震驚四座,一干學士納頭便拜,從此威震學術圈?
還是算了罷,翰林院里的人物哪個不是飽學宿儒?若扎堆談經論典,憑借方應物的學術水平,不知是誰殺誰呢,另一個姓方來了還差不多。從這個角度而言,方應物被貶出去也是好事。
閑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正打量哪面墻壁比較適合寫字時,不料李東陽眼神不錯,偶然望見了在甬道另一邊打轉的方應物,便高聲招呼道:“那邊小方朋友!因何而來?”
方應物無可奈何,跨過甬道,穿過學士柏,到了亭外對李東陽行禮道:“見過老師。”
李東陽笑著應聲道:“無須多禮,一進翰苑,便不論師長,只說前后輩。”又對別人介紹道:“此乃一身下三詔獄的方應物也!”
方應物又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問候道:“晚生見過諸位前輩。”眾君子大都微笑點頭,表示善意,當然也有不太和諧的,比如王鏊,比如張天瑞 大家果然是正在討論經義心得,方應物雖然盛情難卻入了伙,但實在說不出個一二三。
自從科舉結束之后,方應物就徹底把四書五經扔了,而且也根本沒心思在這上面了。
此時聽別人在這里說,他的感覺只有兩個字,枯燥。昨晚又沒有睡好,體力消耗很大,今天中午又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若走動時還好,此時安坐下來,就感到極其困乏了。
所以方應物坐在人群后面,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有經驗的都知道,這根本控制不住,停都停不下來。
不過席間這么多人,又不是在天子面前這種正經場合,只要不太出格也就沒人會注意,或者即便注意到了也就一笑了之,但是總有例外 朦朦朧朧之間,不知道是誰用力捅了一下,讓方應物猛然驚醒過來。他睜眼四顧,卻見同榜狀元張天瑞在他面前貌似很關切的叫道:“方同年,醒一醒!”
這一聲叫,把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二三十道目光刷刷的齊視方應物,叫方應物有幾分小小難堪。
成化十一年的探花王鏊最看不慣這種模樣,忍不住譏諷道:“眼皮墮地,難學孔子之義。”
向來秉信輸人不能輸陣的方應物仰頭“哈哈”一笑,擺脫了尷尬心理,然后悠然信口回道:“王前輩這是考我么?我看可以對一個:呵欠連天,要做周公之夢。”
眾人哄然而笑,這對的真是諧趣精巧,更妙在應景而生信手拈來,方應物果然是很有才的風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