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思之后方應物決定原諒項大公子,不把他重新塞進牢中了。畢竟他在牢里被關了一天,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表現的沒心沒肺情有可原。
不過方應物卻發現,自己有一點點羨慕項大公子。如今他和項成賢本身條件差不太多,都是舉人功名,但項大公子卻能活的如此快樂,不像他這么多思多慮的操心。
想來想去,難道因為自己潛意識里也有對上層建筑的好奇和向往,這輩子有了機會便不想錯過?上輩子時常自嘲說國人都喜歡講政堊治,輪到自己也不能免俗啊。
又或者是因為上輩子學了明史專業,穿越過來后,看到平生所學能派上用場,心里便技癢了,不然所學為何?屠龍之技不使用出來,人生又有什么價值?
一路無言,方應物與項成賢一邊互相嘲諷,一邊晃晃悠悠的回到了西城。快到家時,方應物猛然一拍額頭,突然想起什么,對項成賢道:“你先自行回去,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
說罷,方應物不多解釋,頭也不回的換個方向走了。“還挺神神秘秘的…”項成賢沒有在意,嘀咕兩句后搖搖頭回住處了。
又過一刻鐘后,天色都已經黑下來了,方應物卻出現在大學士劉府大門外。當然這個劉府是劉棉花的劉府,不是劉刪的劉府,方應物也沒膽量去闖劉刪家里。
之所以匆忙趕到這里,只因為方應物突然想到!劉棉花位居內閣大學士,如果看到了魚御史和張部郎的奏折,或者是自己和劉二公子消息傳開讓劉棉花聽到了,他心里會作何想?
到目前為止,劉棉花是可能性最大的未來岳父。而岳父看待女婿的桃色消息,與別人看待不相關人的桃色消息,心情絕對不是同一種心情,角度也絕對不是同一種角度…
更何況他方應物目前處在一個比較關鍵的被考察時期,要是劉棉花覺得己方不被尊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那他方應物可就得不償失了。
即便退一萬步說,劉棉花大度不怪罪,那方應物也知道自己必須要盡早上門仔細解釋,至少這是犯錯之后態度端正的表現。
劉棉花是心細如發的人,這樣的人不可能不在意細節問題,若方應物不上門就是一種細節失誤,肯定要遭怪罪。
閑話不提,方應物在劉府的待遇還算不錯,幾乎已經接近于親戚待遇了。俗語道宰相門前七品官,但劉府的門官很客氣,對方應物沒有擺出七品架子。
方應物只在門房露了個臉,便順風順水的被領到了內院書房。又等了片刻,劉吉身穿家居緞子長袍,從書房帷幄后面優哉游哉的走進來。
穩穩的坐在榻上,劉吉便信口對方應物問道:“有些日子不見,讀書讀得如何?眼下距春闈只有不到半個月時候,準備的如何?”
方應物很公式化的答道:“多日來一直閉門苦讀、揣摩時文,別無他念,唯有盡力而為。”
劉吉點點頭,“不要叫老夫失望。”
方應物很有沖動想問一句,若讓你失望了又如何?不過肯定是問不出口的,倒不是害怕聽到令人郁悶的答案,主要還是因為問這話顯得太幼稚,影響劉棉花對自己的觀感。
寒暄完畢,劉棉花又問道:“你這個時間突然來到,有著急事情發生?”
方應物臨到張口,才感到這事兒還真不好意思說,但又不能不說。他咬咬牙,詳略有當的將今天遭遇說了一遍,詳細的就是劉二公子的表現,簡略的就是自己和杜香琴姑娘相處的細節。然后方應物閉上嘴,靜靜等待劉棉花的反應。
劉吉確實很意外,稍稍愣了片刻,隨即他那細長的眼睛陡然瞪成了圓形,近乎咆哮道:“老夫覺得你是一個有才華、有人品的少年,所以一直很看重你!但沒想到你的人品竟然也有了問題!”
方應物大為迷惑不解,劉棉花說的這是哪門子話,怎么聽不明白?只能下意識含糊解釋道:“這個…與人品何干?小子我今日純屬遭了無妄之災,只是個意外而已。
我還是我,人品還是很堅挺的!”
劉棉花毫不客氣,繼續斥責道:“什么叫人品?你當年為救父親以身犯險、忠孝節義,這叫做人品;你在邊塞不消沉喪氣、勇于建功立業,這叫人品!你敢孤身周旋,揭穿方面大員貪賄之事,這叫做人品!”
方應物恍然大悟,此人品非比人品也。劉棉花所說的人品指的是別人嘴里的人品,也就是他刷出的名聲和口碑。
但是方應物還是不明白,這劉大學士的反應還是太奇特了。他為何不去計較自己是否對得起他的期待,卻只在“人品”上面計較,甚至比自己這當事人還著急?他一向很理智,這次不嫌反應過激么?
仿佛看出了方應物的疑惑,劉棉花冷哼道:“老夫不缺功名利祿,不缺權勢富貴,所最看重的就是你的人品。你怎么如此不自愛?要是沒了人品,你還有什么?”
方應物不愧是能與到棉花融會貫通的人物,幾乎一點即通,立刻便胡白了劉棉花的意思。所謂“看重人品,”只是一種美化的說法,其實本來含義應該是“貪圖名聲”。
這劉大學士雖然被士林譏諷成棉花,但一顆想洗白的心始終不改,上次他肯出手救自己父親也是為了博取名聲的目的,只是效果不太理想。
而自己父子則相反,老子兒子都是名聲在外的清流,下過詔獄,流過邊疆,各項指標都是硬邦邦的,而且還搭著海內名臣王恕這條線。
與方家聯姻,對只差兩步登頂的劉棉花而言,又何嘗不是取長補短?不需要借此洗白,能與清流多一條關系也不是壞事,多一條關系就多一條路。
甚至可以說,這是為了后路的預先布局。設想一下,花無千日紅,若有朝一日清流正人反堊攻倒算!方家父子又成了弄潮兒,能對劉棉花痛下殺堊手么?所以對方應物的名聲,劉棉花看得很重,甚至比他自己的名聲還重要。
原來劉棉花的布局還有這一層思路…方應物徹底想明白后暗暗嘆道,不愧是縱橫政壇的不倒翁,不能不服。與他老人家的修堊煉境界相比,自己確實差一截。
劉棉花生完氣,恢復了不動如山的常態,撫須道:“此時罵你也無用,出了砒漏盡力挽回便是,一定要想辦法,不能影響到你的名聲。而且你要加倍小心劉叔溫的算計,他是很好面子的人,為了面子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劉叔溫就是次輔劉瑚,字叔溫,天下能直接稱呼他為劉叔溫的沒幾個人了,地位相近的劉棉花就是其中一個。
“是,是。”方應物應聲道,既然劉棉花刻意點出要小心劉剛,那想必不是無緣無故的。所以他心里考慮,是否再請劉棉花具體指點指點?畢竟劉棉花更熟悉劉刪的秉性和行為模式。
正當此時,劉吉忽然猛然拍案,嚇了方應物一大跳,不知道劉棉花又受什么刺堊激了。
劉棉花忽然怒容滿面,并指如戟,呵斥方應物道:“老夫如此看重你,有招你為婿的念頭,你竟然去尋花問柳,還惹出這么大的丑聞。太不把我劉家放在眼里了罷,真當老夫女兒非你不嫁了么!”
方應物久久哽咽無語,這才像個未來老丈人的言行啊,你老人家到了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你老人家前面說那些一大堆話時,腦子里都想的是什么?
高端政堊治人物的思維模式果然與常人不同…遇事先有利害得失分析,然后才有各種情感,看起來幾乎成了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