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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金子不見得發光

  次日臨近傍晚,方應物沒有回到他那小破屋啃菜團子,而是跟隨廣有庫大使來到了布政分司管事廳的庭院里,據說今日犒賞晚宴就在這里舉行。

  管事廳大堂前,在這平常沒多少人的小院子里,此時已經滿滿當當的擠下了二十來人。

  布政分司下屬幾個倉庫,人員肯定不止二十來個。但參加今晚宴會的,只有各倉庫大使和一些吏員。

  這些都是識文斷字的,與庫丁倉丁比起來當然算有身份的文化人,必須要有所區別。

  方應物進入院中后,環視過四周,便很是無語。

  這里沒有桌案,沒有軟榻木椅,每人只有一張破席子,然后幾人一組席地而坐。

  人群中放了若干瓦盆,盆中是不知什么原料的拌野菜。此外就是每個人一只碗,可以用來盛酒。

  這就是傳說中的宴會?方應物知道榆林城是新建軍鎮,許多地方尚未完善,條件十分艱苦,但艱苦到了這個地步還是讓他驚訝了。

  連最起碼的桌椅和屋舍都不具備,一干人圍在院子里露天席地而坐。這樣的高端宴會,方應物沒參加過。

  隨即他就理解了。榆林城人多地少,不但街巷狹窄,而且房屋也都不大,想找活動場合不容易。

  雖然城中肯定有能容納幾十人宴會的正規地方,但也絕不是一群倉庫小吏所能奢望的更別說布政分司在榆林這個軍鎮只是沒什么影響力的二流衙門。

  當然,也不是沒有亮點。在院子角落里,有幾個人點起了篝火,在哪里烤羊肉。

陣陣肉香遠遠地飄了過來,鉆進了方應物鼻子中,登時讓他食指大動,口水不能抑制的分泌了出來  自穿越以來他還沒品嘗過烤羊肉,沒想到被發配到邊塞時遇到了…如果今晚能吃到這種美味,也算不虛此行了。

  孫大使看到方應物不停地朝著角落那里張望,心里暗道,這方小哥兒自從到了廣有庫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原來也有。

  沒有主人家沒有開場白,“晚宴”在鬧哄哄的氣氛中開場了。集體干了三碗酒,扒拉幾口野菜,又互相說笑一會兒,便開始分肉了。

  方應物與孫大使和本庫的兩個吏員坐在一起,也分到了一小塊羊肉,雖然份量不大,但極其誘人——要知道方應物可是已經啃了一個月窩窩頭了。

  聞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望著油滋滋的焦黃色肉塊,消沉了很久的方應物忽然覺得自己復活了,感動到想哭。

  他記起了某部經典電影里的經典主角的經典臺詞——我想吃肉!如今再念起這句當初不知嘲笑過多少遍的臺詞,方應物發現自己能夠理解那個主角的心情了。

  三下五除二的吃完后,方應物悵然若失,意猶未盡。在上輩子,晚上吃燒烤可從來都是管夠的,可是在這里卻要限量供應。

  又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個老吏從人群里走出。他站在了堂屋臺階上對著人群高聲叫道:“分司衙門賞了兩只羊,人多肉少,若都分給兄弟們吃怎么吃也是吃不夠的!

  在老夫看來,這里都是識文斷字之人不是外面的大頭兵。故而用文人規矩行事,大家比較詩詞由我來評判!哪家人作的好,就把這只羊分給哪家倉庫!”

  從對羊肉的回味中驚醒過來,方應物抬眼看了看,心里覺得這老吏真是附庸風雅,眼下這亂哄哄的場面那點能和文雅沾邊了?

  他忍不住低聲問孫大使:“此人是誰?”

  孫大使介紹道:“此乃分司衙門里一個周姓老人,平素與我們倉庫打交道很多,為人還算公允。

  這比詩詞奪羊肉,也是他發明的老慣例了,我們廣有庫連續五年都沒贏過。你昨日說過會作詩詞,可要賣賣力氣,今年就靠你了!”

  方應物恍然大悟,難怪昨天孫大使突然問起自己會不會詩詞,原來是為了今天這出節目。

  想至此,他不屑的輕笑一聲,若要比較詩詞…別說在這里,就是江南、京師又怎樣?

  當即又聽到有人問道:“周老哥!不知題目是什么?”

  那周姓老吏便公布了題目,“地處邊塞,就以邊塞為題!”

  一只羊的誘惑是很大的,聽到題目后,院子里陡然安靜了下來,人人抓耳撓腮冥思苦想。

  方應物并沒有著急搶答,抱著后發制人的念頭,慢慢喝著碗中酒水。

  過了半晌,人群東邊有人叫道,“有了有了,在下先獻丑了!”隨后他高聲吟誦道:“秋天不好受,邊城太早寒。八月穿冬衣,棉被凍我殘!”

  “好詩!”當即有人喝彩。

  方應物一口酒水嗆在了嗓子里,連連劇烈咳嗽,這也算好詩?

  大大小小的雅集他也參與過不少次,耳聞過很多詩詞助興,可真沒聽過這樣水平的詩詞。

  方應物正在愕然中,又有人叫道:“在下也有了,諸位聽我一首!邊塞野草到處長,北面沙漠遍地黃。榆林建城才五年,風吹日曬真滄桑!”

  又是一片叫好聲,比剛才的叫好聲更加熱烈,即使遠隔兩個路口,想必也能聽到。因為這是七絕,比五絕多,當然更值得叫好。

  在方應物瞠目結舌中,詩詞佳作連連出現,一連有七八個人都當場做出了詩詞。

  對羊肉的爭奪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院子里的氣氛更加熱烈起來,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方應物品味著一首又一首“好詩”越發感到今夜不虛此行,對邊鎮的人文環境有了更深刻、更直觀、更理性的認識。他若出手,也太欺負人了。”

  之后就沒出什么新詩詞了,院中聲浪漸漸平息下來,那周姓老吏大聲問道:“還有沒有?還有沒有?若就這么多,我便從中選出最佳了!”

  孫大使急的滿頭冒汗,站了起來叫道:“慢著!我們廣有庫還沒有出詩詞!”

  周老吏很熟悉情況的反問道:“你們庫那個誰不是病死了么?其他還有人會詩詞?”

  孫大使連忙將方應物拽了起來“我們庫有新人!上個月剛發配來的。”

  被充當秘密武器的新人?眾人一起看向方應物。

  為了香噴噴的羊肉,方應物也站了起來,自信的笑了笑,“在下作了一首七律,愿與諸君共賞。”

  竟然是傳說中的律詩!院中眾人齊齊嘩然他們挖空心思,也只能現編出四行絕句,但要作出律詩那是千難萬難的,特別是多達五十六字的七律!

  就憑律詩這個格式,也能成為贏家,莫非此人真是今晚的大黑馬?廣有庫走了什么好運氣,怎么能收到這樣的高端人才?

  更有遠見的人已經想到,若今后廣有庫次次都用此人出手,那別家倉庫哪還有機會獲勝?

  方應物負手而立,抬頭望月富有節律的緩緩吟道:“榆關霜薄授衣初,漠漠平沙度簡輿。赴闕幾逢鴻漸侶,望鄉猶阻雁來書。曲生風味酩醪近,羽客參差枕夢虛。漫詠陶詩當黃菊,倦游終解愛吾廬。”

  此詩既出,但周邊一片寂靜,沒有一個人叫好。

  方應物已經習慣了出口成詩后,眾星捧月各種叫好贊美驚訝,此時真感到自己沒有獲得應有的待遇。

  這都是什么品味”他不禁一邊腹誹一邊向今夜裁判周姓老吏問道:“老先生以為如何?”

  周老吏緊緊盯著方應物半晌不說話,叫方應物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忽然周老吏開了。并指如戟,遙遙點著方應物道:“小子!不要以為我年老糊涂你這是抄來的詩罷?”

  方應物聞言如遭雷轟,不由得滿臉駭然之色!幸虧天已黑了別人不大看得清方應物驚駭的神色。

  方應物能不驚駭么,穿越以來,他雖然抄襲了不少后世詩詞為自己所用,但卻不可能有人看破。

  可是萬萬沒料到,這邊城老吏居然張口就能點出他抄襲的真相!難道這里藏龍臥虎,遇到了掃地神僧之流人物?

  周老吏不等方應物反問質疑,又道:“你還不服氣?雖然我聽不懂你寫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在短短片刻功夫里,即席命題做出一篇七律詩是何等難度!

  這距離出口成章七步成詩也差不多了,有這個本事的人至少也是秀才,還是江南那種地方的秀才!怎可能混跡于倉庫里?在座眾位都是倉庫的,我們這樣的人有幾斤幾兩誰不清楚,你又能比我們強到哪里去?

  你若有張口成七律的本事,還是我們都聽不懂的七律,早就去求取功名了,至于違法亂紀以至于被發配邊塞么?至于進不了衛所、總兵署、巡撫行轅,卻在倉庫與我們廝混么?”

  周老吏的邏輯很好很強大,貌似無懈可擊。方應物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除非他放棄低調等待時機的想法,亮出自己的來歷。

  最后周老吏大手一揮,“無論你是否承認抄襲,反正這首詩是不作數了!你們廣有庫想靠這首把羊牽走,那是不可能的!”

  底下響起了一陣陣的歡呼聲,有人高喊“周老哥英明!”

  方應物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他算是看出來了,別人一是水平低聽不懂,聽不懂就分不清好壞,辨不出高低:二是不相信他有這個本事!

  要是連個第一都拿不到,今后暴露了身份并傳起此事時,他的臉面往哪里放?

  想至此,方應物憤然道:“既然前面這首不算!在下還有一首,拿出來參與比較!”

  孫大使也嚷嚷道:“周老哥不能一棍子打死人!”

  周老吏便對方應物道:“再給你一次機會。”

  方應物想了想,捏著鼻子忍住嘔吐感,作了一首歪詩諷刺道:“馬到榆林不能行,辛辛苦苦守長城。吾輩文人真心酸,滿眼看去都是兵!”

  周老吏卻愣住了,良久良久后嘆息道:“吾輩文人真心酸,滿眼看去都是兵…此句深得我們這些人心中三味,道盡了老夫戍邊二十年的苦楚,可謂情景交融,當為今夜最佳!”

  這也行?方應物愕然,周老吏倒是挺善于代入啊。

  羊肉到手了!連續五年失敗的孫大使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方應物果然是十年才能出一個的高級人才!

  話說這四句歪詩在百年后,被收錄進了《方淳安文集》,成為讓研究者百思不得其解的一朵奇葩——方大才子是出于什么心態,才寫出這種近乎自污的爛詩?(。精彩小說盡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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