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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你敢不激動?

  在古鎮上過了一夜,次日清晨,迎接隊伍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商相公啟程,向嚴州府府城出發。

  但是只有朱知府和方應物兩個人被請到了商相公的座船上,一路品茗閑談,其他人只能徒生羨慕,各上各船。

  船隊沿江逆流而上,自然比來時慢了許多。正值深秋季節,兩岸風景入了眼都是蕭瑟之氣,若商相公是仕途不順、罷官返鄉,此時說不定要見景傷情。

  但這次商相公算是毫無遺憾的功成名就,只是厭倦了內閣繁重政務以及廟堂勾心斗角之后,帶著少保兼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的官銜榮歸故里。

  在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四朝連續風云變幻之際,三十年功業一揮間,身負鼎鉉青史留名,君臣社稷善始善終......縱覽史書,有幾個如此完人?

  所以秋風蕭瑟的倒也不影響商相公重歸山林的愉快心情,那是一種放下了人生負擔后徹底的解脫感。

  搞過接待的都知道,只要大佬心情好看什么都順眼,那么陪同人員也就輕松了,何況還是接待商相公這種有容人之量的長者。

  因而朱知府和方應物經過乍見宰相的適應后,路上沒有太拘束緊張,同樣放松心情,陪著商相公談天說地,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府城。

  這時候天色已晚,按照商相公的意思,就不興師動眾入城了,當晚他就宿在府城東關外富春驛。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嚴州府、建德縣兩個衙門所有官員都聚集在了富春驛外面,等候謁見閣老。

  上午閣老與地方官員見了見面,午間宴請過,到了下午時,商閣老讓縣衙官員散了,然后在府衙官員的前呼后擁之下,去了嚴州府府衙。

  一般情況下,堂堂閣老去府衙參觀是很奇怪的舉動。大明官場規矩,上官按臨某地,必須是地方官主動前去下榻處謁見。很少聽說上官主動去下屬衙門的,這被視為一種自降身份的行為。

  而且上官跑到下級衙門里作威作福,對下級官員的權威也是一種損害,很為官場所不喜。

  但這次比較特殊,因為在六十多年前,商閣老的父親就在嚴州府府衙里當小吏,而商閣老本人也是出生在嚴州府府衙官舍的。

  所以他在政治生涯謝幕時,去自己出生之處故地重游,懷一懷舊,感嘆一下人生。

  商閣老父親住過的這間官舍,早已經被嚴州府府衙封存起來了,從二十多年前起就不再啟用。

  府衙經歷對著同僚道:“聽衙中老人說過,閣老出生當夜,有仙樂飄飄,似從空中降下!當時太守大人以為神跡,那時候閣老家十分窮困,太守大人便自掏俸祿......”

  方應物在人群最后面,聽到這些段子,暗笑不已。世人就這習慣,誰要發達了,幾乎必將伴隨產生種種神乎其神的傳說。如果他方應物將來能有商相公這樣的成就,他出生時必然也是百鳥云集、紅光滿室、仙人下凡送子什么的。

  好罷,方應物作為前往縣界迎接商閣老的群眾代表,本該已經光榮完成了使命,但他厚著臉皮,還混在陪同人員里不走。

  只是別人看他風范不錯,貌似挺有前途的樣子,又是與商閣老頗能談得來的小同鄉,所以也懶得趕他走,更犯不上為省幾兩銀子公費得罪人,便任由他跟著了。

  更何況大家都知道,商相公回家后準備建一所書院,親自教導本族子弟的。在這個背景下,前天商閣老主動問了問方應物的師承,恰好方應物又是沒有正經業師的。

  于是難免就會生出幾分傳言,道是商相公可能有意讓方應物隨同本族后輩子弟一起讀書,那豈不就相當于收徒了?

  其實方應物本人也動了心。來之前他并沒有多想什么,主要目標就是在商閣老面前混個臉熟,以后在淳安縣里慢慢尋找結交機遇,絕對不敢奢望到能拜師。

  但在前天宴會上他的表現超乎預料,引起商閣老注意并問過他師承后,方應物不由自主的起了心思,開始有些想入非非了。

  如果真能正式列入商閣老門墻下,那可就是一張響當當的名片了!想象一下,以后出去交游或者參加科舉,若能在履歷上寫一句“業師商輅”,那是何等有面子,別人見到了都要高看一眼。

  但商相公究竟有沒有這個心思?是有意詢問還是隨口一提?這誰也說不好,也不可能直接去問。

  事關個人際遇的疑問縈繞在心頭,方應物便很患得患失起來,昨晚也輾轉反側的沒有睡好,今天整整一天都神思不屬的,混在陪同隊伍里很是低調。

  在府衙懷舊完畢,商相公又準備應邀去南門外大堤上游覽。閣老上次到嚴州府,還是成化三年的時候,那時朱知府還沒有上任,南門大堤也沒有建成。

  不過從府衙出來時,發生了段小插曲。

  有個中年想要沖過來,卻被衙役攔住了。他隔著人群跳腳道:“方應物!你欠下的房錢什么時候完結!你拿著道試考票當抵押,便想逃了么!”

  方應物滿頭大汗的對商相公謝罪道:“小子無狀,來府城應試時身無余財,欠下房錢。不想驚擾到了閣老。”

  商輅微微一笑,問道:“令尊不是中了解元么?貴府還清貧如此?”

  方應物答道:“功名僅為解族人之困也,怎敢將朝廷功名當做發家買賣。”

  自古以來,就有為富不仁的說法,貧窮在道德上很有優勢。一說到窮困的讀書人,稍加引導便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品行高潔、勤奮上進等褒義詞。

  商閣老本人幼年時也是家境貧困,祖父打獵為生,父親充役當了小吏,全憑自己天賦和刻苦才出人頭地。

  他今天見到方應物窮得考試房錢都掏不起,聯想起自己當年,感同身受下便又多了幾分好感。

  閑話不提,卻說到了南門外,商相公親眼看到堅固雄偉的石筑長堤攔住了滔滔江水,大贊道:“使府民免遭洪水之災,誠為德政也!”

  朱知府詳細介紹道:“嚴州府府城地處三流匯合之處,水量極大,南門外時常洪水泛濫,毀損廬舍、侵蝕城墻,民眾苦于此久矣。

  幸而府內多山多石,下官自上任起便籌劃修堤,并諭示四方之民運巨石到南城外,歷經數年壘成。此堤長三百余丈、高闊各四丈,自此洪水不復為患矣!”

  又有人湊趣道:“自此堤成,南門多了一條沿江街道,今日茶鋪密布,已成本地盛景。”

  商相公興致勃勃的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雄偉高大的江堤邊沿上,看著腳下碧綠清澈的新安江水,又舉目遠眺,望見滔滔江流向東而去,出言道:“美哉!可有詩詞記之?”

  大佬發了話,陪同眾人都低頭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堤上一時間鴉雀無聲,靜悄悄的像黑夜將要降臨。

  此時方應物與商閣老還隔著一段距離,他雖眼望美景但卻心不在焉,還在糾結自己能不能拜師的問題,這便是當局者迷、關心則亂。

  正在方應物走神開小差時,耳中聽到商閣老發話求詩詞,恰好此刻江邊有個白發老漁夫唱著漁歌駕船回返,進入了大家視野內。方應物心有所感,下意識漫不經心的隨口吟誦道:

  “滾滾青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方應物口誦這首詞之前,鴉雀無聲,口誦完后,更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

  很難想象這樣一首豪放中帶著滄桑的詩詞出自少年人之口,眾人都是文化人,很清楚這種水平的詞只怕此生再難聽到!

  連商輅本人也愣住,或者說沉浸進到詞意中。這一首臨江仙看透世情,看穿古今,灑脫不羈。切入了商輅那種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之后,準備悠然謝幕歸隱田園的心境,契合度極高。

  良久之后,商相公深深看了一眼方應物,嘆道:“老夫回鄉以后,準備建書院一間,閑來教族中子弟讀書,本想方應物你家貧難以自持,若有意也可來一起讀書。”

  方應物聽到這里,心中充滿得償所愿的狂喜,與商閣老的族中子弟一起讀書,那豈不就成了后輩弟子?這首核武器級別的絕品詞也不算浪費了。

  但卻聽商閣老繼續說:“但你胸中自有天地方圓,格局絕非在人之下者,未來必成大器。

  老夫自覺教導不了你什么,只怕世人反而要說老夫以收徒為名,拉幫結社、沽名釣譽了。以后你還是做個詩詞唱和的忘年小友罷!”

  忘年小友?方應物心里像是踩了個急剎車,一時間暗暗叫苦連天。表面上看,忘年交比后輩弟子身份高,是抬高了地位,是商相公更看得起自己。

  但忘年交這種東西,是不寫在個人履歷上的!哪里有師徒關系實用......人們自報家門,常見說我老師是誰是誰,但何嘗見過自我介紹說我忘年交是誰是誰?

  方應物懊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頓足。今天過火了,表現的太過火了,過猶不及!臨江仙這種后無來者的詞,拿出來后豈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但還有一群不體貼的人,在他身邊不停道賀說“恭喜恭喜”,他要裝出激動到不能自已的樣子。

  三元宰相看得起你,你敢不激動?真真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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