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晶,我…想和你談談…”
事后回想起來,她都為自己那時的反應感到可笑,她只是一下一下戳著面前盤子里的煎蛋,甚至大腦根本沒有多加思考他在說什么,而是兀自計劃著自己這一天該做什么事。女兒和他毫無疑問是放在首位的,回到韓國不比日本了,在日本,沒有人認識她是誰,曾經《對不起,我愛你》引起的風潮早已隨時間褪色,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但在韓國,這樣的自由顯然是奢侈,她在想辦法怎么才能帶女兒出去多玩玩多轉轉,畢竟孩子再小,也不能整天圈在家里這小小一隅的天地。
另外則是關心他的工作和休島息,她知道他是個工作狂,如果沒人管束,他幾乎可以吃睡在公司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那樣對身體肯定很不好。工作上她幫不了什么,惟有的方式也只能從生活安排上著手,她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跟幸子學習一些營養藥膳,按摩手法之類的。
她只是隨口問:“談什么?”
“我和允兒…”
金屬的筷子戳破了一小塊切開的煎蛋,碰撞在盤子上面,發出清脆的蜂鳴,她轉眼望向他,神色間還帶著殘留的迷茫。世界仿佛陡然安靜了下來,不遠處,與這里相通的客廳里,電視中廣告的聲音清晰地響著,手里拿著遙控器的智秀,也詫異轉首,眉目間滿含驚訝地瞧向哥哥。
他微微低下頭。
這個動作。仿佛令他周圍的所有東西都隨著低頭而沉了下去,背景、光線、聲音,還有她的心。
“什…”難耐的靜謐持續片刻,在那響在安靜中,似乎很遙遠的廣告聲音里,秀晶眉頭皺了皺,表情遲疑、迷惑,然后逃避,露出笑容:“你…你和允兒有什么好談的?她…又對你惡作劇了?好啦好啦,等她醒來我去跟她聊聊。或者幫你教訓一下也…”
“秀晶!”
她為自己找的理由戛然而止。另一邊的客廳里,終于察覺到哥哥想做什么的智秀,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嫂子。幾次想要開口打個岔或者說些什么。卻還是開不了口。
不大的餐廳里,一種詭異的寂靜蔓延開,半晌。她期期艾艾地轉動輪椅:“呃,我先…哥,嫂子,我先上去了…”說罷便慌忙離開,電視都忘了關。
無論林秀晶還是安俊赫,都沒有回應,他只是望著桌面,而她望著他。
許久,秀晶深吸口氣,“好吧,你說吧,要談你和允兒的什么?”
在她語氣儼然已有了些微顫抖的詢問中,安俊赫怔愣片刻,長吐口氣。事實上,準備把自己和允兒的事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并非一時沖動,應該算得上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對他來說,這件事瞞在心底已經夠久了,每次看到一無所知的她的笑臉,心底的負罪感便越深一層。
以前他覺得,有些事不挑明并非壞事,真相很多時候比謊言更傷人,但其實呢?那不過是逃避的借口罷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再如何隱瞞,又怎能瞞過一輩子?當她自己發現真相的那一天,又該怎么辦?
或許這樣有些矯情,但之前他覺得,與其害她多年后被更大的傷痛擊倒,不如趁著陷入還未深時,這事情挑明。
但這刻他才發現,他終究低估了一個女人心靈的脆弱與易傷性,也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準備,哪怕回來前,他已經想好了許多說辭,甚至連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做什么表情,都有所規劃,但這時真正坐在她面前,看見她漸漸麻木的表情,聽著她微微戰栗的語氣,那些徘徊腦海早已規劃好的無數細節,居然根本無法適應眼前的局面。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望著他,等了許久,秀晶深吸口氣,終于開口:“你和允兒之間,有什么要跟我談的?”
他低頭,兩手抹了下臉,默然不語。
“說啊…”再次深吸一口氣,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嗓音:“你們…你們在一起了?”
安俊赫沒有回答,但沉默已經說明了很多東西。
那一刻,林秀晶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表情,詢問出口的前一剎那,她心底還抱有一些小小的幻想,努力讓自己樂觀的去想,或許是允兒出了什么事,也可能只是他開的一個低劣的玩笑。
但現實回應她的,是她最不想要的結果。
她用力呼吸著,空間里環繞著靜謐壓抑的氛圍,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起來,從四面八方向這邊擠壓著,把他們夾在其中。
客廳那邊,電視里廣告的聲音還在持續,卻仿佛響在另一個空間。陽光也通透地照了進來,但光明之中更多的是桌椅的影子,凌亂地覆蓋向這邊,預想中酷熱的溫度一絲一毫都感受不到,陰冷幾乎冰凍了她的血液,那是一種從心底浮現的麻木感,讓她做不出任何表情。
“你們在一起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又問了一遍,頓了片刻,安俊赫答道:“…是。”
“…哈…”她想說什么,然而幾次張嘴,最終發出來的也僅是這樣無意義的單音節,腦海里某種名為荒謬的情緒浮了上來,前一瞬,哪怕就在他回答后的這短短瞬間,她都還在抱著一些微小的期待,但是親耳聽到他的話,記憶中往日許許多多的,關于允兒和他的畫面浮上眼前。
荒謬的感覺儼如海潮一般淹沒過來,她笑了一聲,想說怎么可能,旋即止住,手中的筷子滑落,鐺地撞在桌子上。
她無力地靠在椅子上,一手捂住嘴巴。
“我們從去年年末就在一起了…”
“去年年末?”
“是…如果真正說起來我和她的關系,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安俊赫揉著額頭,輕聲說道:“應該是前年吧,只是那時候她還小,我并沒有意識到…”
前年,允兒搬到這邊來住。
回憶的畫面紛至沓來,她早應該察覺的,哪個女孩,會無緣無故住到一個男人家里去呢?
她早該注意到的。
前年開始…她突然想起什么,“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允兒搬回家住了,你們當時…”
“我那時候已經和你在一起,我告訴她我們不可能,所以…”
所以允兒離開了,她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么事,但顯然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許多許多事情,她就這樣一直被蒙在鼓里,像個傻子一樣什么都不知道。
荒謬感越加濃烈起來,思維混亂著,“怎么可能…那時候允兒才多大,你和她…”說到這里,話語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來,允兒是90年出生,他卻是86年的,也就幾歲的差距而已。
整個人忽然無力了,她低下頭,雙手抱住腦袋,發白的十指用力滲入那片如瀑的烏黑長發之中。
“所以,從前年開始,你們就在瞞著我…一直瞞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最開始怕你多想,后來…你又懷了靜妍…”
“所以你覺得我現在能承受了?”
她抬起頭,看著他,眼圈已經紅了起來,“為什么不繼續瞞下去?”
“說啊,既然都瞞那么久了,為什么不繼續瞞下去?”
“說話啊!”
她眼睛通紅,暈滿了光澤的大叫了一聲,見他又是低下頭不說話的樣子,憤怒如同火一般,隨手抓起餐桌上的胡椒筒就扔了過去。他沒有躲,竹筒咚的一下撞在他胸前掉了下去。
為什么不說話!
為什么不說話!!
以往她覺得可靠、安全的他沉默的樣子,現在看來如此讓人憎恨,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她憤怒地叫著,餐盤里切開拼盤的水果、煎蛋、塑料鹽罐等等東西,不斷向他飛了過去,一些沒有扔中,一些撞在他身上又掉到地上,他還是不說話,也不躲避。
憤怒燃燒了大腦,她抓起盤子也丟了過去。
盤子攜帶著巨大的力量撞在他額頭,碎開,碎片將他額角劃開,殷紅的血跡緩緩滲了出來。那色彩如此鮮艷,它流淌下來,隨著他下意識側身的動作流進眼睛里,窗戶鋪展進入的細碎的光斑,不知何時延伸到了那里,被光映得晶瑩的血色暈染之下,他的目光黯淡。
不知道為什么,她舉起另一只盤子的手頓在半空,一股劇痛揪住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
記憶中,她什么時候見過他這個樣子?
他是安俊赫,最困難的時候,面對最強大的敵人,他都從未低過頭,過去無數個日夜里,他的背永遠挺得筆直,他的頭顱永遠都是揚起的,失敗挫折不了他的意志,直到今天…
…為什么…
眼淚洶涌而下。
你為什么不說話…哪怕辯解一句也好…為什么…
空間寧靜了剎那,當啷,盤子落到桌上,骨碌碌滾到地上,碎裂。如同那些碎片一樣的斑駁陽光,在這客廳,在兩人中間安靜地照著,將他們的影子拖向另一邊。
某一刻,女人的影子蹲了下去,空氣溫柔流動,風鈴搖曳的輕響、電視放出的歌聲里,她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