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過來幫忙的鄰居一一告辭離開,朋友親人留下來幫忙收拾一些雜事,痛哭一場之后,情緒漸漸穩定下來的安俊赫盤腿坐在廳堂里,怔怔望著身前那張照片。
這樣的場景多么熟悉啊,兩個月前,那一場場不愿面對,甚至以為是臆想的夢境,就有著這樣的畫面。
夢境如此真實,在夢中他也叫安俊赫,與他一樣,1986年與妹妹安智秀出生于釜山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那是一個混亂即將結束,卻還未結束的年代,全斗煥政府在面臨末日時越加瘋狂,父親在他出生沒多久,因參與某些全黨不愿見到的活動而遭逮捕,4年后才因盧泰愚翻·案獲得釋放,但多年的牢獄生涯早已掏干了父親的身體,回家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母親一個人,將他和妹妹拉扯長大,政壇依舊持續不休的變幻,反映到民間,自然是生活越加艱難,男人尚且難以活下去,更何況兩個孩子和一個孀居婦人。能堅持下來,全靠母親那邊的幾個舅舅幫襯,以及父親當年一些戰友和同志的救濟。直到后來國家終于慢慢穩定,釜山開始大力發展旅游業,母親借了些錢,一家搬到海云臺開了一家路邊檔,日子才終于好過了些。
他現在還記得,當時年紀小小的自己與妹妹,安靜地坐在小三輪車里,被太陽與海風侵蝕得不見了美麗姿容的媽媽,在前面賣力地蹬踏著,輾轉于各個魚肆,有時會為了省下一點點成本,與魚肆老板爭吵起來,挨罵是常有的事,有時遇見脾氣暴躁的,還會挨上幾巴掌,就算平時做生意也并不順利,同行之間的競爭,偶爾有食客喝了酒動手動腳,如此種種。
大約是這樣的坎坷生活,給他的刺激太過深刻罷,小時就經常為了保護媽媽而和別人打起來,待稍長大后,更是變本加厲。后來為了幫助媽媽的生意,甚至與舅舅那邊幾個姑表哥和一些漁民出身的朋友,悄悄組建了社團,沿著另一條街區的路邊檔與魚肆收保護費、吃霸王餐,將那邊攪得烏煙瘴氣,久而久之,那邊街區的客人,便都到這邊來了,于是生意紅火,沒過多久,便攢夠錢將生意擴大,最后還開了家燒烤店面。
他自小便有顆聰明的頭腦,有時也會想,如果不是高一那年,在外面吃霸王餐遇到媽媽,被她拎著板凳腿狠狠打一頓,又傷心欲絕地哀求他好好上學,或許他那個夭折的社團已經發展的很大了。
也許是頭上挨的幾巴掌,也許是媽媽的眼淚,那個夜晚,他忽然覺得自己成熟了,學會站在母親的角度考慮問題,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好學生,讓她少操點心,甚至后來為了盡快接過她的擔子,高中畢業他也沒有報考大學,而是志愿服役,想先解決兵役問題,免得再大一些,母親老了,負擔會變得更重。
無論如何沒有想到…
安俊赫垂下頭,一手死死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漏了出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心也像那點淚珠一樣,被悔恨撕扯得支離破碎。
兩個月前那個夢里,將這發生的一切都提前告訴他了,在夢中,媽媽與妹妹是在采購食材的路上,被一輛醉酒超速行駛的商務車撞倒,車右側后輪從妹妹雙腿軋了過去,然后將三輪車與媽媽拖入車腹,拖了五十多米,才在路旁行人的驚叫與阻攔中停下。
可他卻以為那只是夢而已,除了醒來后,縈繞在胸口的恍若真實的悲痛,其它并沒有放在心上,沒幾天便忘了,其后的日子,除了偶爾和家里通電話,提醒媽媽注意身體之外,什么都沒做…
如果當時相信了那個夢,如果盡快趕回家,無論是賣掉燒烤店,還是雇人經營生意,讓妹妹帶著媽媽出去散心,無論如何,這件事都可以避免的。
至少…
至少她不會像現在這邊,尸體只能讓人縫合起來,藏在密封的棺材里,被黑暗包圍,永遠再也無法關心他、罵他,對他露出慈愛的笑容,而他,也不會像這樣無助地坐著,等待著再過幾天,她被泥土掩埋,離他越來越遠。
“混蛋!安俊赫,你這個混蛋!”
他忽然暴躁起來,揚手狠狠甩了自己幾巴掌,清脆的聲音在靜謐的屋內很響亮,守在外面,還沒去休息的表哥聽到動靜,連忙沖進來,一邊拉住他的手,一邊著急地叫著:“俊赫!你發什么瘋啊,快住手!”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連續幾巴掌扇在臉上,臉頰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
“怎么會是你的錯?俊赫啊,姑姑已經走了,你一直很孝順,現在這樣,難道要姑姑在地下都不安心嗎?”表哥緊緊抱著他,溫聲安慰著:“冷靜一點好不好?這不是你的錯,天災人禍,誰又能提前知道的?”
誰能提前知道?
掙扎片刻,安俊赫無力地躺倒在地,淚水沾了灰塵,糊滿了整個臉龐,廳堂昏暗的燈光照射下來,映得他表情略顯猙獰。
他就事先知道了,可卻并沒有抓住那個機會,眼睜睜讓它繼續按照既定的軌道發生。
但這個事實卻不能和別人說,即使心中悲痛,他的思想也依舊被理智主宰著,他知道,若他將那個夢說出來,周圍沒有人會相信他,相反,恐怕還會認為他傷心太過,精神失常了。
媽媽死了,現在這個家需要他支撐起來,如果只剩他一個人,倒還沒有什么,可是還有智秀。
是啊,智秀!
安俊赫猛地擦去眼淚。
“哥,帶我去看看智秀!”
在飯店剛用完餐的權寶根,在與公司辦事處聯系之后,打車來到醫院,夜晚的海風很冷,剛下車的權寶根緊了緊衣領,黑夜中,醫院的大樓聳立著,燈火通明,背景是廣袤漆黑的蒼穹,風聲呼嘯,也許是醫院工作性質造成的印象,還沒踏進那個門里,一股陰冷的感覺就浮上心頭,讓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春風太寒,還是心里的恐懼太甚。
不知道為什么,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按捺下內心的騷動,權寶根照著辦事處那邊給的地址,找到了位于3樓的一間病房。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權寶根推開門的時候,溫暖的病房內,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人,正對著電視哈哈大笑,裝著新鮮水果的盤子擺放在他手邊,一些削掉的果皮隨意丟在地上。
聽見開門聲,那人轉過頭,隨即眼睛一亮,笑容更歡快了些,忙向這邊招手:“權室長,總算等到你了,趕快把事情解決,讓我出去吧!在這躺了兩天,骨頭都生銹了。”
權寶根微微皺眉,這個年輕人,就是那個負責釜山事務,結果卻不如說是旅游,還在辦公時喝酒最終導致車禍的姜室長,一個富二代,所謂名牌大學的高才生,當然,在權寶根眼里,這也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他回頭看了看病房外,這時并沒有人經過,便關上門,仔細打量對方幾眼,皺眉問道:“你沒受傷?”
“當然沒有。”年輕人下來走了兩步,示意自己確實沒有問題,一邊隨手拿起一顆蘋果,漫不經心地啃著:“我花錢讓醫院幫忙造的假,說我撞到人的時候,頭磕在了方向盤上,所以將人拖出50多米才停下…那什么破家屬要告我故意殺人罪,我當時沒倒車把另一個人碾死,就大發慈悲了,還敢告我,等這件事了了,非要他們好看…”
“夠了!”
權寶根一聲怒喝,嚇得年輕人手一顫,原本得意的笑聲咽進喉嚨,目光微露懼色,隨后又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叫道:“你對我吼什么吼,瘋了嗎你!”
不過他也只敢做到這種程度,概因這個姜室長雖然職位不高,但卻是李社長的得力助手,自己本來就惹了事,這時如果再和對方鬧出矛盾,他若撒手不管,自己恐怕還要再受一段時間的罪,就算回到公司,李社長也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權寶根沒有理會他的色厲內荏,冷聲道:“姜在元xi,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社長交代的任務是讓我盡快把你犯下的爛事處理完,之后把你送回漢城…這期間,如果你再弄出什么事,別怪我不講情面!好了,把事情詳細告訴我。”
姜在元被他訓斥得極不服氣,可現在有求于人,他也沒傻到看不清局勢,也只是心里暗暗咒罵發狠,嘴上卻已經將這幾天發生的事,都講了出來。
隨著他的講述,越聽權寶根越是皺眉,事情似乎比預料的還要糟糕一些。姜在元并不是傻子,在車被人攔下的時候,他雖然慌亂害怕,但還是第一時間偽裝出自己是撞到了頭,才因反應不及,將人拖進車腹生生拖死,而且也賄賂了醫生,制作出假的驗傷報告。
可受害人家屬并不罷休,找到了很多目擊證人,證明姜在元當時并未受傷,把人拖死完全是故意的行為,甚至拒絕私下和解的可能,一力要求將姜在元以故意殺人罪起訴。
如果只是交通肇事罪,那還沒什么,大不了花些錢,很容易就擺平,但若真得以故意殺人罪起訴,那樣性質就不同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對姜在元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姜家也不能容忍身為獨生子的他身上有這樣的污點。
只是,姜家并不是什么能量多大的家族,只是近幾年發家的商人而已,影響力當然也不可能輻射到遠離老家漢城的釜山。
所以,在處理不了之后,便求到了私交頗好的李秀滿頭上。
當然,這件事背后也許有著一些交易,畢竟姜家也是S·M的股東,不過那些事情不在權寶根的考慮范圍內。
他瞥了姜在元一眼,“這么說,關鍵還是要看那邊家屬的意思了?”
“嗯!”
看著依舊一副滿不在乎模樣的姜在元,權寶根忍著心里的厭惡,冷聲道:“知道那邊家屬住什么地方么?我再跟他們溝通一下。”
“不知道。”姜在元翻個白眼,隨后哼哼幾聲,在權寶根越加不耐煩的神色下,方才又說道:“不過當時被撞倒的另一個女人,就住在這個醫院里,她家屬還來鬧過,你查一下就知道了。”
權寶根沒有說話,當即轉身離去,臨出門前,腳步微微停滯了一下,“事情沒處理好之前,老實待在這里!”
下一刻,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姜在元臉色陰沉地看著觀察窗外,權寶根的背影快速遠去,狠狠吐了口唾沫,神色陰毒猙獰。
“李秀滿的一條狗而已,裝什么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