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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重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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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太震撼的消息,丁紹削瘦的面頰上泛起一陣過于鮮艷的紅色,連連喘了幾口,卻說不出話來。

  素白的信箋從他手中飄落,重新蜷成一個紙卷,被氣流帶動著打了個旋,背面朝上落在地面。在帳篷里的每個人,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盯著這卷信箋背面隱隱約約的墨跡,但又猶豫著,似乎不適合直接取了來看。

  那名遞送信報的軍校有些尷尬地等候著丁紹的下一步指令。他進來時掀開的帳幕,還沒有人顧得上去闔上。陸遙向外瞥了一眼,可以看到稍遠處有匹黃驃馬倒翻在地。那是一匹極其高大神駿的大宛良駒,后股被馬鞭抽的鮮血淋漓,口鼻溢血吐沫,雄健的四肢也抽搐不止。從鄴城到此地將近二百里的路途,毫無疑問,這匹價值千金的好馬已然跑廢了。而那騎手也已經累得暈厥,正被三五人抬著往某處去診治。

  過了半晌,丁紹手扶著案幾,慢慢地重新落座,臉上泛起疲憊的神情。他指了指那信箋,淡然道:“各位請看,無妨的。”

  邵續看看陸遙和丁渺,搶先一步取了信箋展開,一目十行地看完,

  “怎么了,鄴城出了什么事兒?”丁渺問道。

  邵續臉肌抽搐一下,將信箋遞給丁渺。

  邵續昨夜與陸遙謀劃,期望借著鄴城再度陷入混亂的機會,令陸遙依托冀州有力支持,謀奪被胡人鵲巢鳩占多年的代郡。為此,他們已對鄴城局勢分析了無數遍,無論是盧志在彼處興起何種風浪,還是羊恒、李惲等人為了魏郡權位如何爭斗,亦或朝廷中樞來重整局勢的應手,甚至石勒賊寇的下步動向…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無不一一設想。可他實在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如此?

  邵續苦笑著對陸遙說道:“道明,朝廷聽聞鄴城變亂,火急派遣尚書右仆射和郁為征北將軍,坐鎮鄴城。和郁到達后,乞活李惲、田甄等諸將叩首請罪,和郁則好言撫慰之,許諾彼等有功無過,必得封賞。其時,田甄、田蘭兄弟二人所領占乞活大部,素有實力,又自以為功大,故而向和郁求任魏郡太守…”

  他轉向丁紹:“丁刺史,請恕邵某冒味,您的訊息來路確定可靠么?”

  丁紹嘆了口氣:“那是自然。”

  丁渺很快看完了,他咧了咧嘴,將手中紙卷遞給陸遙。陸遙搖了搖頭,繼續聽邵續轉述:“而和郁以朝廷體例為由,斷然不許,僅允他們于汲郡、鉅鹿二郡中擇一。田甄遂懷恨在心,于當夜遣人刺殺和郁。和郁僥幸重傷未死,在親隨掩護下逃入李惲營中。李惲、薄盛率部與田氏兄弟作戰,乞活軍自相殘殺一夜,戰亂波及整座鄴城,鄴城百姓驚恐逃亡,死傷枕籍。凌晨計數,百姓存者不足萬數,乞活軍各部將士損失過半。田甄死于亂軍之中,田蘭、任祉、祁濟等將不知所蹤。”

  丁渺忘記了他敬畏的叔父在此。他信手將紙卷往案幾上一擲,罵了一句:“操,鄴城完了!”這樣的言辭落在丁紹耳里,本少不得一頓責罵。但此刻的丁紹哪里還管得了這個。

  旬月之內,鄴城先遭到了賊寇無情的洗劫,繼之以一場波及全城的大火,而當賊人終于退去的時候,賴以為保障的乞活軍卻令人匪夷所思地發生了大規模內訌,給了鄴城和鄴城軍民們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擊…這樣一來,這座城市已經傷及元氣,只怕今后數十年都難以恢復。犧牲了無數同袍兄弟才終于擊敗了賊寇,究竟是為什么?如丁渺這樣曾經為了保衛鄴城殊死奮戰過的人,更是心中充滿荒誕絕倫之感。

  陸遙和邵續對視一眼。

  兩人都不知該說什么。沒錯,鄴城確實是亂了,一如陸遙昨日的預測。可誰能料想亂到了這樣的程度?陸遙等人所忌憚的盧志沒有出面,原本受到警惕的成都王余部毫無蹤跡。僅僅是為了爭取魏郡太守的位置,乞活軍的首領們就自相殘殺起來,造成了如此可怕的結果。此刻回想與李惲最后見面時他發自內心的躊躇滿志,仿佛局勢盡在掌握之中一般,陸遙恨不得要大吼三聲來發泄。

  邵續微瞇著雙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嘶嘶地抽了幾口冷氣。他側身靠近陸遙,低聲道:“田甄?還是李惲?”

  陸遙明白邵續的外之意:這場火并來得太過突然,事前更絕無任何先兆。就通常的觀感,李惲、田甄這乞活六率之間雖然談不上多么友善,但同在異鄉為異客,終究是攜手的時候遠多于爭執。他們突然爆發如此猛烈的沖突,終須有足夠的理由。躲藏在水底深處搬弄的,很可能正是盧志翻云覆雨的手段。問題在于他潛伏在誰的身后。

  但這個問題到這時已毫無意義。盧志支持的或許是李惲,或許是田甄,相信以盧志之能,說動這兩人其中之一并不困難。可無論如何,陸遙確定這個結果并非盧志所需。因為鄴城是成都王司馬穎十載經營的根基所在,盧志圖謀的,是擁護成都王世子重新入主鄴城,再以此為基業,糾合河北實力與東海王爭鋒。摧毀了鄴城,就等于摧毀了成都王一脈復起的希望!

  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得丁紹的聲音響起:“陸將軍,你剛才的用兵緩急之說,很有道理。閣下不愧是越石公帳下首屈一指的良將。”

  果然,鄴城既有亂事再起,這位丁刺史便格外殷勤起來。陸遙苦笑著應聲道:“不敢當使君贊譽。越石公麾下才力勝于我的,足以車載斗量。若說有誰首屈一指、威名震動匈奴漢國的,自非文浩兄莫屬。”

  “咳咳…”丁渺不禁汗顏:“道明客氣了。此番晉陽大戰,諸將公推你的功績第一,哪怕是主公的老部下們也都佩服。”

  “既然與丁渺平輩相交,我便稱你一聲賢侄吧。”丁紹擺了擺手,一邊考慮著,一邊徐徐道:“既然乞活軍因內訌導致兵力損失慘重,石勒賊寇隨時可能卷土重來。賢侄可知,此際稍有應對不慎,便是第二個秦涼之亂。”

  丁紹所說的秦涼之亂,乃是河西鮮卑禿發部于泰始五年掀起的大規模叛亂。這場叛亂歷時十年,前后波及秦涼二州,導致二千石以上的封疆大吏戰死四人,邊疆軍民血流漂杵。涼州胡兒縱橫北地,威震天下,朝野為之震動。此刻丁紹以秦涼之亂比擬,對形勢的嚴峻程度已算相當重視了。

  他伸出左掌,一一屈指計數:“眼下,幽州王浚屯兵薊城,距此數百里之遙;并州越石公新敗匈奴,正在休養生息的時候;兗州刺史茍晞與王彌作戰,暫時也難以援手…冀州軍馬便是大河以北唯一能夠壓制流賊的力量了。所以,我只能盡快領兵趕往魏郡,以求穩定鄴城局勢。這并非是你的意見有誤,而是形勢變化太過莫明,令我們都措手不及。”

  陸遙恭敬地道:“世叔所言極是。用兵之道貴在臨機決斷,本無一定之規。緩與急,都是為了刈夷賊寇。”

  丁紹點頭,令侍者備了筆墨紙硯,奮筆疾書。他也不抬眼,只是言語不停:“以我的揣度,鄴城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此番領兵南下只怕將要遷延時日,非短期能夠結束。數萬冀州兵馬傾巢而出,各郡兵力大部都已抽調,后繼的糧秣物資還要靠各地陸續籌措。其間拓跋鮮卑如有不穩,確是大患。道明,我無須瞞你,冀州軍力固然不少,但嚴重缺乏有經驗的高級軍官,并無人能擔方面之任,為我解除后顧之憂。故而,我也只能把期望寄托在你們幾位的身上。”

  丁紹洋洋灑灑寫了十數行,擱筆一旁,從腰間錦囊中取出精致的官印,端正地蓋了上去。他把墨跡未干的尺牘遞給陸遙,沉聲道:“請看,這是我給冀州北部諸君官員的手令,數郡所能籌措提供給你的,都已詳列在上。劉越石對于這次拓跋鮮卑祭天大典有什么打算,我不需要了解。但我的要求你無論如何都要做到…道明,值此多事之秋,拓跋鮮卑絕不能亂,代郡絕不能亂。”

  陸遙接過尺牘看了一眼,深深行禮:“多謝世叔襄助,小侄感激不盡。請放心,我們定當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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