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看看這地方可比得上你的素馨食齋。”
沐七拉著顧婉的手,緩緩登樓。
雖說是建在郊區的小酒樓,但是沐家顯然是用了心,整座樓都是木質的,還是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老木頭,并未上漆,但色澤清亮,氣味幽香,原木的條紋,還有一種極質樸的美。
店伙計明顯是認識沐七,畢恭畢敬地把他迎上二樓,這沐家酒樓不高,只有兩層而已,二樓中央有天井一個,能看到一樓,大雪初晴的陽光,從竹窗中透入,整座酒樓,帶著說不出的靜謐,擁擠在一起的客人,似乎也受到這種氛圍的影響,說話聲也低了幾分。
“這陣子生意如何?”沐七的目光掃過嘈雜的人群,笑問。
顯然,他都看見有這么多客人,還問生意,肯定說的不是這些普通客人。
店伙計手腳麻利地把桌子擦干凈,又給沐七倒了一杯尋常客人絕對喝不到的好茶:“哎,生意是真不怎么樣,七爺也知道,那等豪客都喜歡清靜,前陣子下雪,酒樓里滯留的客人太多,到把不少豪客給擠跑了,掌柜的一直念叨,盼望早點兒雪融冰消。”
他頓了頓,臉上卻露出一抹笑意,“不過,今兒齊東侯府的六爺回京,指不定能小賺一筆。”
沐七失笑,讓上了幾樣小菜,都很簡單,不過是一尾水煮魚,一盤干筍絲,一盤拌豆腐,一盤花生米。
顧婉偶爾挑幾筷子入嘴。也只是嘗嘗味道,她的嘴被養刁了,外面的飯食是真吃不慣。
沐七的視線一直落在樓下,樓下的客人很多。不過,明顯涇渭分明,東面的客人顯得混亂擁擠。甚至有十幾個人,公用一張八人座兒的方桌,而西面則不同。
朱色的雕花屏風,把一張桌子與周圍隔開,桌上放置雪白細膩的瓷瓶,瓶內梅花嬌嫩。兩個家丁打扮的下人將桌椅板凳和地面清掃干凈,又鋪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看就名貴的桌布,再擺放好碗筷杯碟,筷子是象牙的,絕對的價值不菲。
一切準備好,外面才進來幾個人。
當先的一個一身綾羅。有些虛胖,人到白嫩,身邊還跟著個典型的文士裝扮的年輕人,沐七蹙眉,低聲對自家臉上帶了幾分好奇的媳婦道:“他就是齊東侯府的六郎,趙佑。”
話音未落,就有十七八個蠻人打扮的漢子跟著兩人進門。
這十幾個人一露面,周圍頓時一靜,便有些沉不住氣的客人七情上臉。眉眼間帶了幾分不喜,連掌柜的都愛答不理的,更沒有伙計跑去招呼。
顯然,這群客人都沒什么眼力,一進門就四下張望,滿臉倨傲。似乎完全沒感覺到自己受到冷落。
因為天氣冷,這伙兒西北來的蠻人都是一身皮袍,領頭的一個,身份可能不同,穿的華貴,帽子上還有一顆貓眼大小的紅寶石。
招呼他們坐下,又讓掌柜的揀好酒好菜上來,雖說掌柜不待見他們,可上菜的動作卻不慢,沒一會兒,就雞鴨魚肉擺了滿滿一桌子。
沐七蹙眉:“是和漢部落的使臣,我記得趙佑是在工部掛了個閑職,沒在鴻臚寺。”
前陣子京城大亂之后,沐延旭清理掉一大批前朝宗室,齊東侯還算幸運,雖然也有人影影綽綽指出他也參與叛亂,到底沒有證據,京城有逆賊作亂時,人家安安穩穩地呆在家中養病,根本不曾攙和進來,于是,他到躲過一劫。
不過,齊東侯府的人,想要在朝中掌握實權,恐怕要頗費些心力了。
底下一群蠻人已經開始胡吃海塞,大碗的肉進嘴,領頭的那人吃的酣暢淋漓,好半晌,才吐出口氣,大笑道:“你們大慶,人弱的跟小雞仔似的,菜,當真好!”
他的漢語很生硬,吐字也模糊,周圍的客人沒有聽清,顧婉卻是蹙眉。
那人又扭過頭去,和他的同伴用達瓦族的語言嘰里咕嚕地說起話。
他正說的起興,還手舞足蹈,頭頂上忽然哐當一聲,掉下來一只酒壇子,這人登時一驚,躲了一下,避開了腦袋,只是肩膀中招。
“嗷…”
他疼的一聲嚎叫,臉色驟變,一張粗糙的面孔扭曲,顯得分外猙獰,不過,這到也正常,那酒壇子高大厚實,又從那么高的地方砸下來,沒讓他筋骨斷裂,已經是萬幸。
趙佑臉色大變,怒道:“什么人!”
那十幾個和漢部落的蠻人,更是一下子拔出彎刀。
整個一樓為之一肅,所有的客人都抬起頭,就見沐七笑瞇瞇地甩了甩手,依舊是一派云淡風輕,斯斯文文的樣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會舀酒壇子砸人的。
可二樓能砸到這蠻人的,除了他,也不可能有其他人。
那蠻人勃然大怒,抓住刀就要往上沖,可他才往前走了一步,唰一聲,一支竹筷,穿過他的一只耳朵,帶出艷紅的血花,沒入木質的墻壁。
那蠻人接連遭受攻擊,疼的冷汗淋漓,要不是他身強體壯,恐怕早就昏死過去,此時他恨的顯然都忘記說漢語,一連串達瓦族的語言吐出,眾人雖然聽不懂,但只看他的表情也看得出,這人說的都不是什么好話。
趙佑本是一臉怒氣地瞪著上面,但瞧見沐七的臉,臉色頓時一變,趕緊拉住要沖過去報仇的達瓦族人,低聲勸了幾句,才抬頭道:“沐…七爺,您這是?”
沐七漫不經心地坐好,給自己妻子夾了一筷子菜,才道:“我只是想試試看,達瓦族的人是不是臉皮厚的刀槍不入,可惜,沒砸到臉,手頭不夠準。”
他斜了那‘傷痕累累’的蠻人一眼:“想要我們御廚去伺候你們和王,做白日夢時或許有可能。”
那蠻人一怔,臉色漲紅,他沒想到這地方居然有人精通達瓦族的語言――剛才他喝上了頭,滿嘴胡謅,正說到總有一天,他們達瓦族的鐵騎能馬踏中原,到時候一定要把皇宮里的御廚綁回去一群,專門伺候他們和王。
這話只是說說過過嘴癮,哪里想到會讓人聽見!
現在蠻人戰敗,達瓦族塔塔爾部,和漢部落,鳳翼部落,還有幾個小部落的使臣上京,是為了求和,此時鬧出事故,顯然不合適,就算蠻人再單蠢,也該明白,這會兒不是讓他們耍狠的時候。眼前這人衣著打扮雖然尋常,但只看趙佑的表現,就知道這又是個惹不得的權貴子弟。
只是,他失了半個耳朵,這臉面丟大了,達瓦族推崇勇士,他若不討回來,回去之后肯定要受罰,既然上面那貴人惹不起…這個蠻人一扭頭,目光轉向筷子飛來的方向。
隨著他的視線,所有人的視線都跟著調轉了過去。
本來大家都覺得酒樓中客人太多,喧喧嚷嚷,一時間哪里能找得到人?卻沒想到,視線一過去,就集中在一人身上,心里倏然冒出個念頭――怕就是他了!
他一個人獨趴在一張小桌前,身上是一襲黑色的麻衣,人極瘦,身材卻很標準挺拔,衣擺上,靴子上,都染滿了泥漿,顯然是走了不少路。
陽光灑落,顧婉看著那男子臉上的金彩,忍不住微笑,一瞬間,有一種時光倒轉的感覺――她想起自己初見齊長關時的情形。
只是,他也老了,鬢角霜白,臉上也出現了幾道皺紋,連那雙明亮的,清澈的眼睛,也似乎染上了些許塵世間的色澤。只有一樣未變,這人的手還是那么穩,還是那般快,還是只要遇到沐七的事,便沉不住氣,定不下性!
而且,他還學會了主動救人!
齊長關抬起頭,目光和沐七一對,就露出個孩子一樣燦爛的笑容:“小七,他欲找你麻煩,我在齊州未抓住,在這里送給你!”
他伸出手,指了指站在一旁,手無足措,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趙佑。
趙佑臉色微變,顯然是認出了齊長關,大吼道:“是你…”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沐七身上,帶了幾分驚怒之色。
顧婉愕然,頓時哭笑不得,隱約已經猜到,齊長關肯定是聽到點兒涉及沐七的消息,才要找齊東侯府的麻煩,結果正好救下那對兒夫婦,她就說,一向對是非黑白不是那么敏感的齊長關,怎么竟然也學會了扶危濟困!
沐七拉著顧婉起身,一步步下樓,站在齊長關身邊,目光卻落在和漢部落的使臣身上,“在大庸城,你們最好不要亂跑,否則流血受傷,我等可無能為力。”
他用的是達瓦族的語言,聲音并不尖利,可那使臣卻一瞬間手足冰冷。
說完,沐七便不看對面的趙佑,攜了齊長關的手,拉著他一起登樓。
兩個人本是久別重逢,話卻不多,只是相對默坐,一杯接一杯地飲酒,酒過三巡,齊長關才細細地把他在齊州游歷時遇到的事兒,告訴沐七。
他還是像以前一般,并不習慣說話,語聲艱澀,說的很簡略,卻也條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