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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我有兩愿

  還有嗎?

黃陽道惠陽城  黃陽道總督楊彥業站在城墻最高處,舉著千里眼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著。北岸烽火連綿幾十里,千軍萬馬如洪濤激蕩。而此時他心里的奔流,比戰場上的碰撞還要猛烈些。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有親眼看到左前衛對叛軍開戰的這天。

  滿是皺紋的臉上,有一行濁淚緩緩流下。

  “不管羅耀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安的什么心思。”

  他放下千里眼喃喃道:“他打了平叛的第一戰…看樣子殷破山的人馬是扛不住了,黃牛河北岸叛軍大營一破,李遠山布置的防線就崩開一個口子。算計著rì子,朝廷平叛大軍應該是已經出發了。只是不知道是否陛下御駕親征,身為人臣,我不能為國效力,只能在此遙拜陛下馬到功成!”

  惠陽郡郡守李懷理心里一酸,忍不住也跟著抹眼淚。

  “等啊,盼啊,終于盼到了這一天。”

  他哽咽起來,竟是不能再說話。

  楊彥業用袖子將眼淚擦干,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若我惠陽郡內還能拼湊出些糧草來,我這會甘愿自己挑著擔子上戰場勞軍。捧一碗清酒敬將士,替黃陽道百姓道一聲謝。可惜,現在除了欣口倉里再也挪不出一粒糧食了。”

  “大人!”

  郡丞雷武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他看著北岸的烽火語氣悲傷道:“大人憂國憂民,心懷百姓…下官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說些旁的話,可下官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羅耀對叛軍動兵,是因為他覺得時機已經到了。只怕接下來,就是要對咱們黃陽道下手…”

  “我何嘗不知道?”

  楊彥業苦笑道:“羅耀大勝之時,往朝廷里報上去的請功折子,應該還會有一份參奏我的…陛下念其大功,料來我這黃陽道總督的位子也做到頭了。無非是說我畏戰,說我與叛軍勾結之類的事,陛下就算明知道不可能,為了安撫羅耀,也會下一道旨意免了我的官職。這是最好的結局,說不得…”

  “可若是羅耀真心為國平叛,莫說一個官職,便是要了我的性命也無妨。”

  他站直了身子,眼神無畏。

  “亂臣當道,國將不…”

  李懷理的話沒說完就被楊彥業阻止,他擺了擺手道:“陛下乃是千古難遇的圣明君主,不會任由宵小作亂的。現在大隋容不得再出亂子,所以陛下或許會偏袒些,但只要西北的事了結,等陛下騰出手來,誰還敢有什么齷齪心思?”

  “但愿如此!”

  雷武嘆了口氣:“大人治理黃陽道這么多年,百姓們誰不念著您的好處?我只恨,恨大人這樣的好官不能長久,恨羅耀這樣的賊子反而越發的地位尊崇。”

  “堂堂正正做事,本本分分做人。仰無愧于陛下,俯無愧于黎民…我已經很老了,身前事該做的都已經做了,還在乎什么身后名?我唯一遺憾的,是不能面見陛下…羅耀大勝之后,最陰狠的辦法是什么你們其實也心知肚明,擔心懼怕還有什么意義?”

  “大人…”

  雷武臉色凄苦,眼神里帶著恨意。

  “污我清白…他若是想得到欣口倉,就會找借口說我挪用官糧,然后被他察覺,為了保證大隋的糧草不落入叛軍手里,羅耀不得不率軍控制了欣口倉…等這樣的折子呈遞給陛下的時候,就算是陛下也沒有辦法再說什么了。陛下不能因為這件事而和羅耀反目,因為西南半壁還離不開他。所以,這個黑鍋我是背定了。”

  “大人既然猜到羅耀的詭計,可有辦法破解?”

  李懷理臉色一變。

  “哪里有什么辦法?”

  楊彥業搖了搖頭:“如今惠陽城被封成了一個悶罐子一樣,只許人進來不許人出去。若是能上折子,我也不必等到現在了。”

  “難道就只能坐以待斃?還要被扣上一個叛賊的罪名,就連家人都無法保全?!”

  雷武一拳砸在城墻上,拳頭上立刻就有血流出來。楊彥業從袖口里摸出一塊手帕,親手為雷武將手包上:“其實辦法有一個,雖然不能讓我免罪,但或許會讓陛下心中憐憫,所以不再計較你們和我家人之罪。陛下雖然看不見黃陽道,看不見你我的心,但沒什么事能瞞得住他…只是境況到了這一步,陛下也是迫不得已。”

  “羅耀無善念,陛下有慈心…你們兩個記住,無論發生什么事都要將黃陽道的差事扛起來。左前衛和叛軍最大的不同是不會肆虐百姓,這是我最放心的地方。欣口倉丟了就丟了吧,若是西北戰事進展順利,羅耀未見得就敢存什么異心。但你們兩個要活著,只有活著才能繼續為陛下做事,為我正名!”

  “大人,終究還會有辦法的!”

  李懷理勸道。

  “沒了…”

  楊彥業微笑道:“法子就那么一個,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我死了,羅耀也就不好再糾纏什么,陛下也有了理由,不再治你們的罪。我若不死,羅耀步步緊逼,陛下為了安撫他,我一個人身敗名裂是小,連累你們和我家人就罪不可恕了…我若死了,他再想往我身上栽什么惡心事也沒了意義。他要的不過是欣口倉而已,而我此時只想保住你們,保住我的家人。”

  “記住我的話,做個好官。”

  他微笑著看了李懷理和雷武一眼,深深的吸了口氣:“大隋的河山雖然碎裂了一邊,但這味道還是如此迷人。我能帶走的不多,唯一口大隋之氣而已。”

  “替我照顧家中老小。”

  他忽然說了一句,然后沒等雷武和李懷理有什么反應,猛的往前跑了兩步從城墻上跳了下去!

  李懷理和雷武雖然知道總督大人已經心懷死志,本來還要多勸幾句的。可滿肚子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出來,楊彥業就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他的朝廷的忠誠和對命運不公的抗爭。那具枯瘦如茶的身軀啊,從城墻上落下的那一剎那,就好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坍塌了。

  “大人!”

  李懷理和雷武兩個人同時扶著城墻往下看,砰地一聲,楊彥業的身子重重的摔在地上,眼看著身下就有一片血慢慢的蔓延出來。

  “一路…走好。”

  李懷理緩緩的跪下來,額頭狠狠的磕著冷硬的城墻。

  楊彥業說的沒錯,預料的也沒錯。羅耀本來就打算著,等滅了北岸殷破山的人馬之后,就向朝廷上一份奏折。折子已經寫好,只等著rì子一到就發出去。他想要名正言順的將欣口倉拿在手里,就必須拔掉楊彥業。

  而皇帝在收到奏折之后,就算心里再憤怒也不會對羅耀有什么責備訓斥。黃陽道就好像是一扇大門,現在守門的是羅耀。皇帝就算明知道楊彥業絕不會勾結叛軍,絕不會盜取欣口倉的糧食,可還是會下旨治罪。

  這就是現實,看起來無法更改的現實。

  但楊彥業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自己死。若他死了,羅耀的奏折即便上去,陛下感念他的忠義也不會再為難他的家人,不會再為難黃陽道的官吏。而且他若死了,羅耀就不敢在言辭上再有什么激烈之處。他會擔心將陛下逼到忍無可忍之處,現在還沒到羅耀為所yù為的那一步。

  正因為將這一點看的格外透徹,楊彥業才會縱身一躍。

  他臨死前說,我已經將能做的身前事都做了,還在乎什么身后名?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里有多苦楚,旁人最多也就感受一二分罷了。他若不死,家人都會被牽連。就算皇帝不殺他,也會將他整個家族都送去邊疆某處做軍奴。他怎么忍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妻兒子孫被自己連累?想想才能跑起來的孫兒那稚嫩的臉,他心里就好像刀子割一樣。

  為了那些親人,為了那些下屬。

  楊彥業,不得不跳。

  沒有人看到,他從城墻上落下去的時候,臉色是多么的平靜。也沒有人知道,在最后的時刻他心里想到的竟然是那碗紅燒獅子頭。那天,他將飯菜帶回府里的時候,孫兒看著已經微涼的紅燒獅子頭拍著小手說爺爺好棒,爺爺能變戲法,給我變出好吃的。那張紅撲撲的笑臉啊,那個純潔干凈的笑容啊…永遠定格在他心里。

  這些年為了黃陽道,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埋怨過皇帝,為什么在黃陽道最需要皇帝羽翼保護的時候,卻連一道慰勉的旨意都不來?兩年,為了保證這片土地,他多少次陪著笑臉對那些商賈大戶借糧?多少次親自站在黃牛河南岸,指揮民勇用簡陋的兵器抵抗試圖過來掠奪的叛軍?

  黃牛河奔騰不息的河水,帶走了一抹英魂。

  沒人能體會,他縱身一躍的決絕。沒人能明白,他拋棄生死的睿智。用我一命,換家人百年,值了。

  城墻上的人全都愣了,他們沖到城墻邊上往下看,呼喊著大人,多少人希望自己能用喊聲將大人拉回來?還堅守在惠陽城上的郡兵們,那些心有不甘的郡兵們,無法理解大人為什么這樣做,正因為如此才會心碎才會悲傷。有多人悲憤的攥緊了拳頭,又有多少人哭出了血。

  也不知道有多少淚水從城墻上滑落,滋養了那一層記載了功過的青苔。

  也不知道有多少悲鳴飄蕩上了蒼穹,乞求那無情的老天善待那個英靈。

  在掉落下去的短短的時間里,楊彥業忽然覺得應該是沒了遺憾了吧?這么多年宦海沉浮,做了太多事始終都不滿足。一直還想著可以做的更多些,再多些…到了這一刻,竟是才徹底明白想要的是什么…那是遺憾嗎?

  還有嗎?

  沒有吧?

  愿我家人,太平安康。

  愿我大隋,萬壽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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