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東暖閣外面空地兩側,是一排看起來和太極宮的整體風格一點兒也不搭調的建筑。這是五間瓦房,若是放在別的地方倒是也不怎么顯得低矮,可處在恢弘磅礴的太極宮里,這五間瓦房就顯得那么不起眼了。
這樣的房子,東暖閣外面左右各有一排。太極大殿的外面,左右也各有一排。
左面的是太監和宮女們輪值當差休息的地方,當然還有大內侍衛。右邊則是朝臣們等候皇帝傳見的地方,而自從天佑皇帝登基之后,太極大殿右面的那排瓦房里,就變成了幾位朝廷重臣辦公的地方。皇帝勤勉,時常將朝臣叫到東暖閣議事。而朝廷各部府衙門都在太極宮外,一來一回所耗的時間太多。
皇帝索性讓幾位重臣就在太極大殿外的瓦房里辦公,他若是傳見的話也方便些。到了后來,這幾間稍顯破舊的房子就逐漸變成了一種榮譽的象征。因為只有皇帝信任重用的人,才會有資格坐在那里面。
再后來,這幾間不光鮮的房子倒是被人取了個光鮮的名字。
叫做殿前庭,而長期在這幾間瓦房里的官員,被其他人在背地里成為庭官。曾經有人笑談,在京城做官若是做不到庭官,還不如到地方上去做父母官。可話雖這樣說,有資格長期在這里辦公的,絕不超過十個人。
這些人自然也知道關于庭官的議論,不過他們對這種稍微帶著些嫉妒心理的調侃不會在意,相反,他們認為這絕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滿朝文武那么多人,能被人稱為庭官的又有幾個?
而相對來說,在太極大殿外面的瓦房,為了區別東暖閣外面的瓦房,又被人稱為外廷,東暖閣外面的,稱為內廷。如果說做一個外庭官已經被人羨慕嫉妒,那么做一個內廷官就更加的讓人眼紅了。
自從怡親王作亂之后,外廷長期有十余官員坐鎮。一邊處理部府公務,一邊整理關于怡親王作亂的資料,這些事,陛下經常會問及。而在內廷,通常情況下則只有一個官員長期在里面辦公,無論怡親王造反前后。
有資格坐在內廷里,時刻等著陛下召見的這個人。按品級來說并不算很高,但職權之大超乎想象。
他就是正四品黃門侍郎裴衍。論品級,還不如各部尚書,與各部侍郎相等。
大隋太大,每天從全國各地送上來的折子,再加上形形色色的京官遞上來的折子,要說每天都能裝滿兩輛牛車絲毫也不為過。這么多的奏折,即便皇帝再勤勉可每天就十二個時辰,根本不可能看得完,更何況還要每一份奏折都要批復。
曾經梳理奏折的事,是交給御書房秉筆太監來做的。但天佑皇帝楊易登基之后,將這個習慣就給廢除了。楊易下旨,后宮之人絕不許干涉前朝的政務。非但太監不可以,便是妃嬪都不可以。就連皇后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在前朝政務上插過一句嘴。
正因為如此,也造成了現在的御書房秉筆太監和前任秉筆太監的最大不同。先帝在位的時候,看重的是御書房秉筆太監處理政務的能力,而現在的皇帝,看重的則是忠心。蘇不畏和吳陪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更加的有自知之明。除非皇帝讓他說,否則他不會說一句有關于朝廷事務的話。
正因為吳陪勝處理了那么多年的政務,也習慣了梳理朝臣們的折子,然后按照皇帝的思維將不重要的奏折批復,所以他比蘇不畏更多幾分使命感和責任感。換句話說,他對大隋的忠誠,甚至比對皇帝個人的忠誠還要濃烈。也正是因為如此,皇帝才會讓他帶著人巡查西北諸道。也正是因為如此,吳陪勝才死于非命。
因為,他發現了李遠山的秘密。
那座鐵礦的存在,不是沐小腰最先發現的,而是吳陪勝。所以李遠山才會不惜設計了那么大那么血腥的一個局,讓樊固全城百姓為吳陪勝陪葬。方解猜的沒錯,樊固那個夜晚發生的事,他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罷了。
吳陪勝查到了李遠山想要謀逆的蛛絲馬跡,也發現了那座鐵礦的存在。但他卻無法及時將消息傳遞出去,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李遠山的監視之下。為了取得李遠山的信任,他裝作自己什么都沒有發現。還假裝貪財收了李遠山不少銀子,還答應為李孝宗除掉方解,其實這只不過是吳陪勝想麻痹李遠山而已。
可事實上,李遠山從來就沒相信他。
樊固就是一個殺局,一個為吳陪勝專門設計的殺局。吳陪勝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只是個貪財好利的太監,答應了李遠山去樊固。可那里,是一座早就為他挖好了的,也是一座早就為樊固兩千百姓八百邊軍挖好了的墳墓。
從李遠山發現吳陪勝在暗中調查他開始,李遠山就在設計如何殺了這位在先帝面前曾經紅極一時,在現任皇帝面前也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要想殺掉一個秉筆太監,草率的安排一場什么江湖劫案顯然不太現實,無法讓別人信服。再說,吳陪勝雖然不以修為見長,但好歹也是七品高手。
能殺他的,八品以上的江湖客,誰都不屑于去做什么攔路劫道的山賊。真要有八品以上的修為,哪怕不為朝廷效力,隨便投一家商行或是世家大戶,都會得到重用和尊敬。
所以要想殺吳陪勝,李遠山必須找一個讓朝廷讓皇帝相信的借口。
于是,他想到了蒙元人。
黃門侍郎裴衍坐在椅子上,看著面前桌子上那堆積如山的奏折,抬起手輕輕揉了揉發皺的眉頭,他已經坐在這里梳理奏折超過兩個時辰了,但還沒有完成四分之一。這就是他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將奏折按輕重緩急分類。將重要的奏折梳理出來,送到東暖閣呈遞給皇帝。不重要的,他則以皇帝的口氣批復。
他還要負責起草詔書,代表著大隋皇帝身份的玉璽,就放在桌子一邊。很少有百姓會想到,原來圣旨上的玉璽,竟然大部分都不是皇帝親自印上去的。其實熟悉朝廷的人都知道,旨意是否是由皇帝親自書寫,看圣旨上的用印就知道了。如果上面印著的是八個篆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那么這旨意就是黃門侍郎代為書寫的。如果印的是一方小印,上面是東暖主人四個方方正正的小字,那才是皇帝親筆所寫的圣旨。
裴衍向后靠了靠身子,舒展了一下雙臂。或許是每日坐的時間都太久,他的脖子越來越難受。每天都承受酸痛難忍的感覺,時而還會惡心想吐。
喝了一口很釅的茶,裴衍將胃里的一陣翻騰壓了下去。最近這段日子事情太多,他每天的睡眠連三個時辰都保證不了。非但要面對如山的公務,還要時刻揣摩皇帝的心思,后者比前者更累。
他休息了片刻,然后再次將視線凝聚在面前的一份奏折上。
這奏折,是山東道一個縣令冒死派人傳遞到京城的。其中頗多轉折,為了躲過西北反賊的盤查,這份奏折先是以家書的行事送到了那縣令在東平郡的老家,然后由其家人秘密轉交給他的朋友,再由他的朋友親自送往長安。
所以在看到這份奏折的時候,裴衍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今天最為重要的一份奏折。
這份奏折寫在一張普通的羊皮紙上,但用的是極隱秘的手法。只有以水噴灑在上面,其中的字跡才會顯露出來。大內侍衛處現在還用這辦法傳遞密報,極少有人能識破。若不是那縣令的朋友親自到了長安,遞交奏折的時候做了說明,裴衍也看不到羊皮紙里隱藏的文字。
這是一份用蠅頭般的小字所寫的奏折,不下千言。詳細的敘述了如今西北三道的情形,甚至還有一些叛軍的兵力布置。
而讓裴衍感興趣的,還有一件關于吳陪勝的往事。
那次樊固的屠殺。
這個縣令和李遠山軍中一位將軍交好,那將軍喝多了酒的時候將這秘聞告訴了他。
奏折中寫到,吳陪勝到了西北之后暗中查探李遠山是否有貪墨的行為,這本是他去西北的巡視各道的職責。但正因為吳陪勝是個太認真太嚴謹的性子,竟是被他查到了一些李遠山準備謀逆的事。
但他暗中查訪的事也沒瞞得住李遠山,所以才有了樊固慘案。那些百姓,那些邊軍,都是李遠山殺的。然后嫁禍給蒙元人,這樣就能掩蓋他殺掉一位大太監的事實。而李遠山的目的絕不僅僅是這樣,這根本就是一箭雙雕之計。
既殺了吳陪勝,又勾起了皇帝對蒙元人討伐的念頭。李遠山知道皇帝一直對征伐蒙元念念不忘,但也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他理解楊氏皇族之人的驕傲,編造出蒙元屠了樊固城的事,其一就是為了殺吳陪勝,其二,就是促使皇帝盡快西征。
只有皇帝西征,他才有機會造反。
而李遠山,玩這種一箭雙雕的把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裴衍身為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幾個人之一,自然知道十幾年前忠親王西行的事。而那件事,也是李遠山編造出來的一個謊話。當時根本就沒有什么蒙元高手潛入大隋試圖刺殺皇帝,全都是他憑空捏造出來的。然后以加急密報送往長安,皇帝找忠親王商議的時候,忠親王立刻就決定西行殺寇。
然后李遠山又讓人秘密給蒙元人報信,說大隋朝廷組織了一大批江湖高手準備潛入蒙元刺殺大汗蒙哥。于是,蒙元人倉促集結人手攔截,但因為計算時間上的些許誤差,大隋的江湖中人到了樊固的時候,蒙元那邊根本就沒有多少真正的高手聚集起來。所以,第一次交鋒,大隋的江湖客將蒙元的人殺了一個干干凈凈。
但是到了后來,佛宗的人陸續趕到。雙方才是真正勢均力敵的廝殺,大隋的江湖客也開始不斷的有人戰死。
那件事,最大的贏家看起來是怡親王楊,實則還是他李遠山。他借著這個機會,讓忠親王失蹤,蒙元人也對他有了信任。這十幾年來,他暗中一直和蒙元人有所來往。
前后兩次一箭雙雕,李遠山玩的都很成功。
第一次,葬送了大隋一大批實力不俗的江湖中人,也讓忠親王下落不明。
第二次,葬送了大隋精銳的七十萬大軍,西北空虛,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他造反。
看著這份奏折,再想到忠親王的事。裴衍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李遠山,你倒真不愧是李嘯的后人,陰謀算計竟然這般的狠毒。
他搖了搖頭,將復雜的情緒收拾了一下。然后將奏折拿起來夾在腋下,取過一柄油紙傘走出了內廷的房門。
外面在半個時辰之前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
他出門的時候撐開油紙傘,卻又愣了一下。
他看到,在雨中,東暖閣外面的空地上,有個一襲黑衫的少年站在那里,負手而立,身子挺的如標槍一樣直。少年微微抬著頭,看向蒼穹。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打在他身上臉上的雨滴,不羈而淡然。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裴衍忽然想到了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看到忠親王的時候,也是在一場雨中。當時的忠親王帶著幾百家奴守著城門,禁軍的士兵一批一批的沖上去,然后一層一層的倒下來。那一天的雨中,忠親王也是一襲黑衫,也是如此的不羈淡然,似乎根本就沒將那些禁軍看在眼里。
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