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將至,宣政殿的大殿中已是站滿了朝臣,但卻無平日早朝前那等竊竊私語的嚶嗡聲,有的只是靜靜的肅穆,只是在這等肅穆中卻隱隱透著股緊張的氣息,概因絕大多數消息靈通的大臣們都已知曉了今日早朝的不同凡響之處,或許將是未來數年里大唐朝局走向何方的風向標,自是沒有誰敢掉以輕心的。
“天后娘娘駕到!”
一派死寂中,一聲尖細的喝道聲突然在后殿轉角處響了起來,旋即便見武后在一群宦官宮女們的簇擁下,昂首走進了大殿之中,而太子李顯則隔著數步之距也緩步從轉角處行了出來。
“臣等叩見天后娘娘!”
一見武后已至,諸臣工自不敢稍有怠慢,忙不迭地各自大禮參見不迭。
“眾愛卿平身!”
武后不緊不慢地走上了前墀,由一眾小宦官們服侍著在龍床上落了座,面色肅然地環視了下諸朝臣,語氣平和地叫了起。
“謝天后娘娘隆恩。”
武后既已開了口,眾朝臣們自不敢有甚失禮處,緊趕著按朝規謝了恩,分左右各自落了位,早朝便算是正式開始了。
“啟奏娘娘,微臣有本上奏。”
就在群臣們方才落好位的當口,一名身著淺紫色官袍的大臣突然從文官隊列里閃了出來,高呼了一嗓子,赫然正是鴻臚寺卿元萬頃。
“嗡…”
群臣們盡管早就料到后黨們會在早朝上發難,但卻沒想到居然會是如此的迫不及待,甚至沒等程登高這個司禮宦官照著朝例宣上一嗓子,元萬頃便已是冒了出來,一時間私議之聲不禁便大起了。
“嗯,愛卿有何本章直管奏來,本宮聽著呢。”
武后并未制止群臣們的私議,悠然地端坐在龍床上,直到私議之聲稍歇,這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微臣謹遵娘娘懿旨。”元萬頃恭恭敬敬地謝了恩,而后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本蒙了黃絹的折子,緩緩地攤了開來,抑揚頓挫地宣了起來:“微臣元萬頃,蒙天皇陛下,天后娘娘不棄,得以就任鴻臚寺,兢業以守,不敢有差,今,有一大食國者,遣使來我大唐,國書已遞,內里滿是荒謬之辭,竟言我大唐犯其邊境,實是顛倒是非,其行也鄙,其言也謬,其心當誅,故,微臣以為當駁回該國議和之請,遣重兵以剿之,方顯我大唐之國威無儔!如上,以聞!”
“哦?竟有此事?國書何在?”
元萬頃話音一落,朝臣們又哄亂地議了起來,然則這回武后卻是沒多等,威嚴無比地一壓手,制止了群臣們的亂議,雙目含煞地掃了元萬頃一眼,寒著聲喝問道。
“回娘娘的話,國書在此,微臣已令通譯翻出譯本,隨時可供娘娘垂詢。”
元萬頃畢恭畢敬地躬身行了個禮,而后再次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兩本折子,并在一起,雙手捧著,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嗯!”
武后一揚手,從牙縫里擠出了個字來,臉上神情肅然至極。
“諾!”
侍候在旁的程登高一見武后臉色不對,自不敢怠慢了去,緊趕著應了一聲,小跑著下了前墀,接過了元萬頃手中的兩本折子,又屁顛屁顛地回到了前墀之上,雙手捧著要遞交給武后。
“宣!”
武后沒理會程登高的殷勤,只是漠然著臉,揮手吩咐了一句道。
“諾!”
武后既發了話,程登高自不敢有絲毫的耽擱,趕忙站直了身子,將譯本攤了開來,一派矜持狀地開口宣道:“真神在上,我大食國哈里發阿維葉•伊本•艾比•蘇富揚致意大唐皇帝陛下,貴我兩國本無舊怨,向有通商往來之誼,緣何興兵犯我邊境,擾我臣民,不宣而戰,是謂無禮…”
“狂妄,這大食國當真該滅,安敢妄言如斯!”
“此等蠻荒小國安能與我強唐并立,荒謬,當誅!老臣懇請娘娘下旨,盡發大軍,以平滅此獠!”
“不錯,賈相所言甚是,這等蠻夷之輩,毫不知羞,戰敗之國也敢妄自稱尊,臣懇請娘娘下詔,發大兵以剿之!”
也不曉得大食國書里的原文就是如此,還是通譯翻過來的語句有問題,總之,這份國書里充滿了囂張之氣焰,面目當真可憎,不等程登高宣完,賈朝隱已是跳了出來,率先開了頭炮,旋即,后黨們也紛紛出列聲援,人人喊打,個個喊殺,一時間滿大殿里戰云密布,聲勢當真嚇人得緊。
“娘娘明鑒,微臣以為賈相此言甚是不妥,兵圣有云:兵者,國之大事也,生死之道,不可不察也,今大食遠在萬里之外,我兵縱精,輜重又該當何如之?妄因言而戰,置社稷存亡于不顧,是何居心?”
后黨們聲勢雖大,但并不能真嚇到了敢言之輩,這不,沒等武后作出表態,御史中丞蕭明已是從旁搶了出來,毫不客氣地指責賈朝隱妄言誤國。
“蕭中丞何出此言,前番我兩萬大軍便可平滅大食十五萬之眾,威名遠揚,叫賊寇空自麋集大軍而不敢稍動,今若是再調數萬兵馬上去,又何愁大食不滅,至于說到糧秣輜重,今夏大收,已有米賤傷農之虞,何不趁此機會興兵討賊,一者可揚我大唐之威,二來也可保得糧價之平穩,兩全其美之事,何樂不為哉?”
后黨們敢在大殿上公然呼戰,自然是早就已做好了相關之準備,這一頭蕭明話音剛落,那一頭元萬頃已是毫不示弱地便駁了回去,一派振振有詞之狀,宛若其真是兵法之大家一般。
“元鴻臚此言差矣,我大唐乃煌煌上國,豈可因言而妄動刀兵,那豈非與蠻荒下國無異哉,今,大食國來使不遠萬里而來,便是有著求和之誠意,縱使國書中言語稍有無狀,怕也不是擅開戰端之理由罷?元鴻臚不顧將士死活,強自要戰,究竟是何居心?”
元萬頃話音剛落,禮部尚書林明度已從旁站了出來,不客氣地駁斥了元萬頃一把。
“林尚書此言大繆,彼若是真有意求和,那便該卑躬屈膝方是正理,今既在國書中大放闕詞,恐非求和之道罷?”
“不錯,林尚書此乃誤國之言也,我大唐之強又豈容蠻荒小國如此冒犯了去!”
“賈相斯言大為不妥,圣人有寬恕之道,今大食已派使來議和,我大唐若是置之不理,一味要戰,怕與圣人之言有別罷?”
“沒錯,劉侍郎所言甚是,呼戰者只顧博取自家聲名,卻不體軍伍之死活,是為謬論誤國也!”
隨著蕭明與林明度的出列,太子一系的官員們自也都不肯落后,紛紛進言,一時間呼戰派與吁和派就此吵成了一團,彼此指責不休,滿大殿里竟噪雜得有若菜市場一般。
“夠了,諸公莫非忘了御前不得失禮么,嗯?”
眼瞅著這么爭吵下去,這朝議怕是怎么也議不出個所以然來,武后的臉色可就有些不好相看了,一拍文案,毫不客氣地訓斥道。
“娘娘息怒,臣等知罪。”
武后這么一發作,無論是后黨還是太子一系的官員們都不敢再多言,只能是各自躬身謝罪不已。
“哼!”
武后冷冷地掃視了下群臣們,目光逡巡著落到了穩穩端坐在前墀下方的李顯身上,語帶不悅地開口道:“顯兒,你來說,此事當何如之?”
呵呵,這老賊婆又要挖坑讓咱去跳了!
一聽武后點了名,李顯心中不由地便暗罵了一聲,以他之能,又怎會不知道武后究竟在算計些甚子,左右不過是要李顯當眾表態,而后借勢加以攻訐罷了,當然了,明白歸明白,面對著武后的點名,李顯卻是不能不出這個頭的。
“母后明鑒,孩兒以為此事須得從長計議,大食國既是遠道前來議和,我大唐若置之不理,未免有失氣度,此非我煌煌大唐所應為之事也,至于談不談得成,卻須得兩說了的。”
武后話音一落,李顯便已從錦墩子上站了起來,一個半轉身,面朝著武后,一躬身,不緊不慢地應答了一句道。
“娘娘明鑒,老臣以為太子殿下所言正理也,是戰是和,終歸須的談后再做定奪才是!”
沒等武后就李顯的話作出點評,劉仁軌已從旁站了出來,高聲附和了一把。
“娘娘明鑒,微臣附議!”
“娘娘,圣人有云:先禮而后兵,則師出有名也,不可不慎!”
“劉相所言甚是,臣亦附議!”
劉仁軌乃是宰輔之老臣,盡管在政事堂里的排位并不在前列,可資歷卻無疑是滿朝文武中排第一,他這么一出頭,不少老成持重的大臣也都跟著站了出來,到了末了,便是連裴行儉、裴炎等一般不輕易參進后黨與太子之爭的宰輔們也都紛紛出言附和了起來,人多勢眾之下,聲勢遠比不到四十人的后黨要大了不老少。
“嗯,諸愛卿之言本宮聽著有理,那就先議著也罷,只是該由何人主持這和議之事,諸臣工可有人選么?”
武后原也知曉要想不議而戰怕是很難通得過朝議這一關,這一見情形果然如預計的一般,立馬便轉了態度,拋出了個棘手的問題,登時便令滿朝文武盡皆失了聲,大殿里就此詭異地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