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盡管天已是近了黃昏,可張柬之卻依舊在東宮書房里忙碌著,但見其埋頭于公文間,不時地揮筆速書著,直到聽得一陣沉悶悶的腳步聲響起,這才抬起了頭來,一見來者是李顯,忙不迭地便站了起來,恭敬地見了禮。
“嗯。”
李顯的心緒顯然并不高,臉色雖平靜如昔,可眼神里的疲倦之意味卻是極濃,對于張柬之的請安,也無甚特別的表示,只是輕吭了一聲便算是回了禮,拖著腳走到了上首的文案后頭,重重地盤坐了下來。
“殿下,可是政事堂里出了甚意外了?”
一見李顯面色有些個不對味,張柬之自不敢大意了去,眉頭微微一皺,緊趕著便出言追問了一句道。
“那倒不是,只是本宮心里有些不痛快罷了。”
有了高宗夫婦的全力配合,政事堂里的一場戲演將下來,自是不會有甚波折可言,一眾宰輔們都是精明之輩,又怎會不知皇帝一家子都已是達成了維持現狀的共識,自然是樂得順水推舟上一罷,一番議事下來,壓根兒就沒費多少的功夫,便已是取得了一致意見,還是由武后臨朝理政,太子從旁輔佐,至于該如何向上勸進折子的大臣們解釋,那便由諸宰輔們分頭去做說服工作,如此一來,一場聲勢浩大的風波到此也就算是不了了之了,對此,李顯早有預料,倒也不致有甚不滿之處,可心里頭卻還是難免有些子糾結,根由有二,一是高宗的微妙心理,二么,則是對政事堂里如今的勢態頗有些歪膩。
高宗的心理,李顯能理解,其諸般舉措并不完全是為了朝局的平衡,更多的怕是在防著李顯,理由么,說來也簡單,在高宗看來,武后主政不會威脅到他的帝位,而李顯則不然,從這一角度出發,高宗自是不可能在活著的時候放手讓李顯去主持大局的,這便是帝王之家父子相忌之常態,當然了,理解歸理解,李顯還是免不了有些子煩悶在心的,只是不多而已,真正令李顯憂心的則是如今政事堂的局勢有些個不太妙。
當初相位之爭時,李顯之所以會同意高智周出任宰輔,雖有著兩害相較取其輕的考慮,可更多的則是因著認定高智周的年邁體衰,蹦跶不了多久之故,理由便是前世之記憶,可卻沒想到高智周上了位之后,反倒是越活越精神了,上蹦下跳地,渾然不見半點老態,真若是再在政事堂里折騰上個幾年,那形勢可就有些個不太妙了。
“殿下可是在擔心越王尾大不掉么?”
張柬之不愧是當世有數的智者,盡管李顯不曾說出不痛快在何處,可其卻是一眼便看破了個中的蹊蹺。
“嗯,先生對此可有甚計議否?”
張柬之的能耐李顯心中有數得很,對于其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自不會有甚驚奇可言,這便順口問了一句道。
“越王其人野心勃勃,蛇鼠兩端,意在亂中取利,此一條不止殿下清楚,娘娘心中怕也是有數的,故而,其勢過大,不止殿下憂心,娘娘處也是一般無二,且,娘娘欲引之為用,也萬不愿見其有抗衡之能力,之所以不動手者,無外乎在等殿下發力罷了,如此,殿下還欲為之么?”
張柬之乃老謀深算之輩,寥寥幾句話便道破了朝局的奧妙之所在,雖不曾明說,可言語間的意思卻是在暗示李顯不必急著動手,以防被武后漁翁得利了去。
“呼…”
李顯本身也擅算計,自是知曉張柬之所言無虛,真要是悍然下手猛打李貞,只會平白便宜了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武后,一旦二者徹底合流,朝局立馬便會有傾覆之危,當初李賢之所以慘敗于武后之手,固然有其自身能力不足的緣故,可也不妨對李貞逼迫得過緊,導致李貞全力配合武后行事,這才會有了后頭李賢監國之權被收之事發生,從而使得原本如日中天的李賢一落千丈,最終走向了敗亡,有這等前車之鑒在,饒是李顯一向自信,卻也同樣不敢大意了去,他并未急著回答張柬之的問題,而是長出了一口大氣,眉頭一皺,已是緊鎖成了個大寫的“川”字。
“能否設法先動高智周?唔,最好是讓后黨來出這個手。”
李顯默默地尋思了一番之后,還是覺得不能坐視李貞在政事堂里坐大,這便出言謹慎地開口問道。
“若如此,則須從長計議了,唔…”
李顯給出的題顯然不容易解,縱使智深如張柬之,也一樣無法立馬便給出個穩妥的辦法,只能是皺著眉頭苦思不已,而李顯也不出言催促,同樣微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時間書房里的氣氛便因此而凝重了起來。
“某有一策,或許可行,只是個中風險卻是不小。”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都已擦黑了,沉思不已的張柬之霍然睜開了微閉著的雙眼,精光閃爍地說了一句道。
“哦?先生有何良策,且請說來與本宮聽聽。”
李顯苦思了良久,卻并無所得,此際一聽張柬之有策可用,自是來了精神,緊趕著便出言追問了起來。
“殿下明鑒,而今夏收在即,依朝廷舊例,須得派大員巡撫四方,以督促各州,殿下何不奏請其事,攬高智周參預其中,著其督巡河南道,待其至蔡州時…如此這般,或可誘發其事也!”
張柬之略一沉吟,將所思之計策詳詳細細地解說了一番,只是言語中還是有些保留,并不敢作出十足十的擔保。
“唔,于理來說,此策當是無礙,就如此定了也好,只是高智周一去,宰輔之位便空出一人,先生看能否順勢推狄公上位?”
李顯細細地將張柬之所言咀嚼了一番,也以為個中風險確是不小,只是要想找到更好的法子怕也很難,微一沉吟之下,還是決定冒險一試,左右事若不成,最多也就是維持現狀罷了,卻也不會壞到哪去,倒是對高智周倒下之后的局面更為關注上一些,琢磨著看能否將狄仁杰這個心腹重臣今早扶持起來。
“此事萬萬不可!”
李顯剛一表露出要推狄仁杰上位的意思,張柬之便已是截口頂了回去。
“哦?此話怎講?”
李顯也就只是一個想頭罷了,卻沒想到竟引來了張柬之如此這般的堅決反對,不由地便是一愣,疑惑地看了張柬之一眼,不解地追問了一句道。
“殿下明鑒,從今日之事來看,陛下對殿下之勢大已是有忌在心,縱使殿下百般容忍之下,其疑懼之心幾消,可猜忌之心卻依舊尚存,旁的職分倒也就罷了,陛下也不致有甚太過之反應,而宰輔之位卻不同尋常,一旦殿下插手其中,必引得陛下戒備之心大起,事不成不說,反易引禍上身,再者,就算太子殿下強要為之,也難確保能闖過娘娘與越王之聯手,故,斷不可為也!”
張柬之搖了搖頭,顯然對李顯的短視行為大為的不滿,言語間說教的意味便即濃了許多,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架勢。
“嗯,先生教訓得是,是本宮孟浪了,若是狄公不上,又該舉薦何人方妥,總不能坐視宰輔之位落到母后手中罷?”
被張柬之這么一說,李顯也意識到了自個兒的輕忽,這便自嘲地笑了笑,言語謙和地承認了錯誤,只是對相位的歸屬卻還是擔心得很,他可不想前門驅狼,后門卻進了虎,萬一要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扳倒了高智周,卻換上了一名后黨,那可就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笑話豈不是鬧得大了去了。
“殿下顧慮得是,宰輔一出缺,娘娘處必會死爭,若無制衡,恐真會遂了其之意,可也不是無解,殿下可從陛下處著手,提一娘娘難以說出太多不是之人選,有了陛下的支持,大事不難定也!”
張柬之既然同意了要扳倒高智周的事情,自然是通盤考慮過全局了的,對于李顯的擔憂,自不會沒有應對之道,這便伸手捋了捋胸前的長須,頗為自信地回答道。
“嗯?”
一聽張柬之如此說法,李顯的心思立馬高速了起來,將朝中諸多有資格擔當宰輔之人選飛快地過了一遍,卻猛然發現找不到這等樣人,倒不是諸般人等品行有虧,而是這些人要么是親近李顯的大臣,要么是武后一黨的干將,至于中立的那十余人么,也大多有著這樣或是那樣的不足之處,真要挑毛病的話,著實難不到哪去,思來想去了好一陣子,也沒想到個合適的人選來,不得不將疑惑的目光投到了張柬之的身上。
“就他如何?”
張柬之并沒有直接將人選說出口來,而是伸手蘸了下茶水,行到了李顯的文案前,在幾子上寫下了一個名字。
“好,那便是他了!來人!”
李顯掃了眼那個名字,略一思忖之下,也覺得無甚不妥之處,這便欣然點了頭,提高聲調斷喝了一嗓子。
“奴婢在!”
聽得響動,早已在書房外待命多時的高邈自不敢怠慢了去,緊趕著便沖進了書房,忙不迭地應答道。
“傳本宮之令,宣莊永即刻來見!”
李顯掃了高邈一眼,語氣決然地下了令,聲音雖不甚高,可內里卻滿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