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跑得最快的不是馬,也不是風,而是謠言,也不知是從何吹出的一股邪風,說是今上有意讓太子監國,以取代武后之臨朝,消息幾乎是一夜之間便已傳遍了整個京師,一大早地滿城百姓官員皆在議論著此事,流言越傳版本便越多,只是無論哪一個版本的傳言,其傾向性都極為的明顯,除了后黨死忠之外,絕大多數人都支持太子主政,一時間,李顯原本就高的聲望陡然間再次拔高了老大的一截,以致于不少自認為大勢不可擋的朝臣們都急不可耐地上了勸進之本章,政事堂那頭收到的此類折子已是多達近百本,弄得一眾原本打算議事的宰輔們都為之忙亂不堪,到了末了,不得不停下其余事宜,專一先議決此事。
“諸公,這事情鬧到這般田地,不趕緊議決怕是不成了,不知諸公可都有甚主張否?”
身為首輔大臣,裴行儉自是當仁不讓地主持這議事之大局,先是吩咐政事堂官吏暫停往議事廳里送折子,而后環視了一下各自落了座的諸般同僚,語氣沉重地開了口。
死寂,一派的死寂,面對著裴行儉期頤的目光,滿廳宰輔們全都低頭垂目不言,只因大家伙都知道此事關系實在太過重大了,一旦站錯了隊,那極有可能便要面臨著覆巢之禍,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能不開口自是盡量不開口為好,以免徒然惹來禍端,于是乎,滿廳堂里就這么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諸公,無論如何,這事都須得我政事堂先拿出個條陳來,若不然,陛下面前怕是說不過去的,今風波已大,若是不趕緊平抑下去,朝局恐亂矣,諸公何忍哉?”
眼瞅著一眾同僚們半晌都無一語,裴行儉不免有些子焦躁了起來,可又勢不能朝眾同僚發作,只能是微皺著眉頭,耐心地勸說了一句道。
“民心所向,有何可議的,據實上稟御前也就是了!”
在諸多宰輔里,郝處俊雖表面上出于中立,可實際上他卻是最支持李顯的一個,自是樂于見到李顯能主政朝堂,此際見諸人盡皆沉默,他便有些子忍不住了,毫不掩飾地第一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郝相之言頗是有理,太宗曾有言: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民心乃大勢也,不可違之!”
戴志德同樣是傾向于李顯的宰輔,這一聽郝處俊表了態,自是樂得助推上一把,緊趕著便接口附和了一句道。
“郝相之言差矣,此非民心,而是有小人在其中作祟,天后娘娘受陛下重托,嘔心瀝血,方得天下太平,乃不世之大功也,豈能因小兒輩胡為而妄議之,荒謬,著實荒謬!”
一見先后兩位宰輔都表明了支持李顯的態度,賈朝隱這個武后死黨可就沉不住氣了,緊趕著跳將出來,高聲反對道。
“何來的小人作祟,賈相可有證據么?若沒有,妄自加人以罪,怕不是宰輔所應為之舉罷?”
一聽賈朝隱將話說得如此之難聽,個性強硬的郝處俊可就拉下了臉來,毫不客氣地斥責了賈朝隱一把。
“此事當徹查方能知根底,賈某以為其中必然另有蹊蹺!”
賈朝隱在宰輔中排名雖位列倒數第二,可自恃著有武后在背后全力支持,心里頭卻是不懼郝處俊,昂首亢聲便強頂了回去。
“徹查?賈相欲何為哉?須知太子乃儲君,國之根本所在,陛下有微恙之際,由其監國乃是順理成章之事,而今天下歸心,臣民莫不企盼,而賈相卻欲逆大勢而胡為,是何道理!”
郝處俊對賈朝隱這個沒甚本事的同僚一向看不順眼,這會兒見其在那兒大發謬論,哪會給其有甚好臉色看,直截了當地便喝斥道。
“二位不必如此激動,此事終歸須得議個分明么,依高某看來,無論是天后娘娘臨朝,又或是太子監國,都是好事,至于究竟該如何辦,還是請陛下圣裁為妥。”
郝處俊的口才遠比賈朝隱要高出了許多,幾個回合較量下來,賈朝隱已是氣呼呼地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的,眼瞅著大局已要想支持李顯滑落而去,高智周這個排名最后的宰輔卻突然冒了出來,含含糊糊地打起了圓場。
“請陛下圣裁固然是要的,可我等總該有個條陳出來罷,裴某以為人心向背不可違,妄自逆潮流而動者,無有不覆滅之理!”
中書令裴炎在諸宰輔中算是最年輕的一個,資歷也最淺,可地位卻是不低,僅僅排在了裴行儉、郝處俊以及越王李貞三人之下,他與李顯雖交往不多,實際上也無甚特別的交情,只是對武后牡雞司晨卻是早已看不慣了的,以前是找不到趕武后下臺的機會,這會兒有了借力之機,自是不想再坐視,再者,已有了郝、戴兩位宰輔在前開路,他自是無懼于表明自己的立場,并不想讓高智周的圓場之打算落到實處,緊趕著便站出來,旗幟鮮明地支持了郝、戴二相的意見。
“越王殿下對此有甚看法么?”
裴行儉本心里也是支持李顯的,只是他身為議事的主持人,卻是不好隨便表明態度,這會兒一見支持李顯的已是有了三人,心下已是有了底,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先征詢了下李貞的意思。
“諸公所言皆是有理,然,老夫以為天后娘娘打理朝局乃是受陛下之重托,圣心豈可違焉,且長幼有序,太子位份雖尊,孝道終歸還是要守的罷?裴相以為如何哉?”
李貞往日里但凡政事堂議事時,要不是緘默不語,要么就是隨大流,向來不輕易就某事表明態度,可此番卻是一反常態,旗幟鮮明地亮出了力挺武后的態度。
“不錯,越王殿下斯言大善,百事當以孝為先,我等豈可陷太子殿下于不義哉!”
李貞一表明了態度,諸宰輔們登時便有些子犯了暈,實在是搞不明白李貞此舉之用意何在,倒是高智周早已得了李貞的提點,第一個冒出來附和了一把。
“善!越王殿下目光如炬,賈某嘆服也!”
賈朝隱此番并未從武后處領受到相關之指令,也不清楚武后的全盤之安排,只是從其自身的角度出發,拼死也要在政事堂攔阻太子監國一事的通過,這會兒意外得到了越王一方的強援,自是大喜過望,緊趕著便狠狠地捧了李貞的臭腳一把。
“越王殿下此言太過牽強了罷,請恕郝某不敢茍同,事關國體,何關孝道哉!今太子殿下年歲已長,文能安邦,武可定國,已具明君之氣象,加之天下歸心,有何道理將國事托于旁人?莫非越王殿下以為太子殿下不賢、不明、不能乎?”
郝處俊雖被李貞的突然表態之行為狠狠地震了一下,可很快便回過了神來,眉頭一皺,不甚客氣地便接連發出了一連串的反問。
“裴相,您的意思是…”
郝處俊向以辯才著稱,李貞自問不是其對手,自是不打算與其強辯到底,假作沒聽見郝處俊的反問之辭,正容朝著面色凝重的裴行儉一拱手,試探地問出了半截子的話來。
這個該死的老滑頭!
這一見李貞不應對郝處俊的挑戰,反倒問起了自己的意見,裴行儉心里頭不禁便滾過了一陣的歪膩,暗罵了一聲,但并未急著開口,而是微皺著眉頭,腦筋高速運轉了起來,很顯然,李貞的突然出招,給裴行儉帶來了個不小的難題,本來么,就李貞一向隨大流的表現,裴行儉問其一聲,也就是個慎重之意罷了,卻沒想到他會如此旗幟鮮明地表了態,如此一來,局面就成了三票對三票,支持與反對各半,這可就令裴行儉難做了,若是其它政務,裴行儉還可以來個延后處理,又或是矛盾上交,偏生此回議的卻是誰來主政的大事,政事堂不拿出個條陳來,那是萬萬不行的,只是此事實在是太重大了些,裴行儉盡管心向著李顯,卻也不敢輕易做出表態來,萬一要是出了岔子,那后果可不是一般的嚴重來著。
“諸公既然相持不下,不若便帶上諸臣工之折子,一并前去面圣好了,想來以陛下之睿智,會有所決斷的。”
裴行儉思來想去了好一陣子,還是不敢輕易下了定奪,加之隱隱覺得此番群臣上本之事恐別有蹊蹺,這便打算厚著臉皮地來個矛盾上交了,哪怕因之被高宗訓斥上一番,也總好過胡亂上條陳惹出禍端來得強。
“善!”
“可以!”
“附議!”
說要擬出條陳的是裴行儉,說要矛盾上交的還是裴行儉,這等前后矛盾之做派自不免有打自己臉之嫌疑,然則諸宰輔們此際都無心去取笑裴行儉的出爾反爾,紛紛出言同意了裴行儉的意見。
“那好,既如此,我等便一并去面圣好了。”
眼瞅著諸同僚對此舉都無異議,裴行儉暗自松了口氣之余,也不敢再多耽擱,緊趕著便站了起來,吩咐了一聲之后,抬腳便向堂外行了去,諸宰輔見狀,也都無甚廢話,各自起身跟在了后頭,一行人等浩浩蕩蕩地直奔內禁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