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位于山西東南部,地處山西、河南、河北交界處,轄上黨、涉縣等十縣,人口兩萬八千余治所上黨乃千古名城,地勢險要,東倚太行山,與河北、河南兩省為鄰,西屏太岳山,與臨汾市接壤,南部與晉城市毗鄰,北部與晉中市交界,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赫赫有名的長平之戰便發生在此處,向有“得上黨者得中原”之說,其城雄偉壯觀,方圓數十里,刺史府便坐落在城池的最中央,此刻,刺史府寬大的書房中,有一精神健爍的老者正手持大號狼毫,俯身于幾子上,揮筆潑墨個不停,這人正是韓王李元嘉。
在高祖諸子中,除了太宗李世民之外,李元嘉算是最有才華的一個,只不過其才華并非體現在政治上,而是以書畫聞名天下,其畫功尤在閻立本兄弟之上,最擅長的便是畫虎,此時他所畫的便是一幅猛虎下山圖,但見狼毫筆揮處,一只威猛無儔的猛虎已是躍然紙上,神形無不惟妙惟肖,雖無聲,卻隱隱有股霸氣噴薄而出,在書房里蕩漾不已。
“父王。”
李元嘉剛擱下畫筆,一陣腳步聲響起中,就見一名三旬左右的清瘦男子已從屏風后頭轉了出來,疾步走到李元嘉的身后,輕輕地喚了一聲。
“何事?”
李元嘉正愜意地欣賞著自己的畫作,冷不丁聽得響動,立馬便有些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側臉一看,見是自己的幼子上黨公李諶,臉上的不悅之色登時便更濃了幾分,不耐地哼了一聲。
“稟父王,京師有信到了。”
作為唯一跟隨在李元嘉身邊的兒子,李諶自是知曉自家老父作畫時向不容旁人打攪,這一見老父有發作的跡象,自不敢怠慢了去,趕忙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封加蓋了火漆的信函,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小心翼翼地稟報了一句道。
“嗯。”
一聽是京師來信,李元嘉自是顧不得再生氣,忙伸手接過了信函,撕開了封口,從內里取出了張寫滿了密語的白紙,只一看,眉頭登時便緊鎖了起來,好半晌皆無一語。
“父王,出了何事了?”
一見李元嘉如此神情,李諶的心中自不免犯起了叨咕,等了好一陣子,都沒見自家老父開口說話,實在是有些子按捺不住心中狂涌而起的好奇心,這便小聲地探問道。
“越王來了準信,說是朝廷派了司農卿狄仁杰前來查案,諶兒對此有甚看法么,嗯?”
思緒被打斷的李元嘉不滿地橫了李諶一眼,但并未出言責怪于其,而是微皺著眉頭,簡單地解釋了一句道。
“父王明鑒,此人乃是大理寺出身,據說有著斷案如神的美譽,東宮那位將其派了來,怕不是那么好相與的,須得謹慎從事方好。”
當初在設計春耕專使王方明一事上,李諶便不甚情愿,為此還曾苦勸過李元嘉莫要卷入朝堂政爭中去,奈何李元嘉就是不聽,執意要在此事上還當年欠李貞的一個大人情,李諶無奈之下,也只能是依自家老父的意思辦了去,如今終于惹來了狄仁杰這么位斷案高手,李諶心中自是苦得有若吃了黃連一般,卻又不敢在自家老父面前抱怨,只能是小意地應答道。
“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此事確該小心應付才是,那王方明這幾日都在忙乎些甚子?”
李元嘉之所以煩心,自然也是因著狄仁杰的赫赫名聲之故,此際聽得李諶如此說法,倒也不覺為奇,隨口附和了一句之后,突地轉開了話題。
“回父王的話,那廝一直都老老實實地呆在驛站中,并不曾有絲毫異動。”
軟禁王方明的事兒乃是李諶親自去辦的,監視的人手也是他親自安排的,對于王方明的動態,李諶自是清楚得很,這一聽李元嘉問起,自無須思索,隨口便即答了出來。
“老實好啊,驛站孤處城外,管理不變,若是出個火災啥的,救應怕也難啊。”
李元嘉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句道。
“啊…,是,孩兒知道該如何做了。”
李元嘉此言一出,李諶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便是一振,失驚地輕呼了一聲,滿臉難以置信狀地瞪大了雙眼,可再一看李元嘉的雙眉已是皺了起來,卻又不敢進言相勸,只能是強咽了口唾沫,恭敬地行了個禮,吶吶地應了諾。
“嗯,那就去安排罷。”
一見李諶已然明悟了自己的意思,李元嘉也就沒再多廢話,揮了下袖子,慢條斯理地吩咐道。
“諾,孩兒告退。”
李諶嘴角嚅動了幾下,到了底兒還是沒敢在此事上進言一番,也就是恭謙地應了一聲之后,便即匆匆退出了書房。
“嗯…”
李元嘉沒再多看李諶一眼,自顧自地轉回身去,望著那幅墨跡兀自未干的猛虎下山圖,臉皮子抽搐了幾下,發出了聲悠長的悶哼,個中的意味究竟如何,怕是只有他自己方才清楚了的…
酉時正牌,天已是徹底地黑了下來,是到了該用晚膳的時辰了,然則王方明卻無一絲半點的胃口,獨坐在幾子前,面對著碗素面愣愣地發著呆,任憑搖曳的燈火將其臉龐映照得陰晴不定,心中的苦澀一陣緊似一陣地從心底里狂涌而起,他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個兒為何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王方明的家世談不上顯赫,僅僅只是太原王氏的一支旁系后人罷了,說起來也算是王家人,可卻是連一天的望族富貴都不曾享受過,家中勉強也就是衣食無憂而已,好在王方明自幼肯下苦功,博覽群書,刻苦鉆研之下,也算是學有所成,顯慶四年首次入京大比,便已高中了進士第九名,正自意氣奮發之際,卻遭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擊——吏部面試不過,官職無望,心灰意冷之下,便起了隱居山林之心,卻不料竟得了是時方是英王的李顯之青眼,得以入英王府任九品文書一職,后又受英王舉薦,得以入朝為官。
嚴格來說,王方明的官運不算大佳,十年下來,也就勉強熬到了戶部郎中令的位份,算是有了上朝議事的資格,可比起當初一同遭黜落的同科進士來說,也已經是天壤之別了的,對此,王方明已是頗為知足了的,對李顯這個太子,王方明始終持著顆感恩之心,對李顯交待下來的事情,他也從來不敢稍有折扣,一直是全力以赴而為之的,此番受命前來潞州,王方明也是這般行事,每日里行走田間地頭,為推廣海外糧種之事忙前忙后,從不敢有所懈怠,僅月余不到的時間,便已將潞州十縣事宜辦妥了八縣,可卻萬萬沒想到在最邊遠的涉縣卻是出了岔子,不僅是當地官府極度不配合,便是那些農戶也聚眾抗議不止,王方明盛氣之下,不過僅僅只是下令隨行侍衛驅散了前來驛站鬧事的民眾罷了,居然竟惹出了數人投圜自盡的怪事,這令王方明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為何會到了這般之田地。
不應該啊,這完全沒有道理!王方明怎么也想不通個中之蹊蹺,他雖說下令驅散了抗議人群,可一眾隨員下手都很有分寸,并不曾當場傷人,更不曾有甚侮辱人的言行,甚至還作出了改日到縣衙理論的承諾,又怎可能會將矛盾激化到這等不可收拾之地步,這其中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王方明這些日子以來,已不知回想了多少遍了,卻始終找不到根由之所在。
“王大人。”
就在王方明默默沉思之際,卻聽“咯吱”一聲輕響,房門已是被推了開來,一名身著驛卒服飾的中年漢子從外頭行了進來,幾步行到了王方明的身前,低低地喚了一聲。
“嗯?你,你…”
王方明這些日子來,已受夠了軟禁之苦,對于驛卒們的冷遇,早已是習慣了的,盡管聽到了門開的響動,卻也懶得理會,只是一味自顧自地低頭思索著,直到聽得來人呼喚聲分外耳熟,這才驚疑不定地抬起了頭來,一見來人的臉,登時便被嚇了一大跳,心神激蕩之下,竟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王大人不必驚惶,殿下已知大人受了委屈,特令本將前來保護大人,過不久,狄公也將親至,案情終歸有大白之日。”
來人赫然正是李耀東,盡管一身的驛卒服飾,卻掩飾不住其一身逼人的銳利之氣。
“殿下沒忘了下官,這,這,這…”
王方明盡管官職不高,卻是正正經經的東宮嫡系,往日里確是沒少在東宮出入,自是知曉李耀東是何等樣人物,此時聽得其如此說法,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激動,復雜至極的感情糾葛之下,言未畢,淚水已是止不住地狂涌了出來,竟自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此處不是言事之地,王大人趕緊收拾一下,本將這就…”
李耀東此番率部急趕至潞州已有兩日,早已暗中將潞州城中的情形摸過了一番,知曉王方明乃是本案中的關鍵人物,自不容其有絲毫閃失的可能,此次喬裝混進驛站,便是打算帶王方明先行脫離險地的,自不想在這驛站中多浪費時間,這便緊趕著出言吩咐了一句,只是話尚未說完,心悸頓起,臉色瞬間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