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牌,夜已經有些深了,喧鬧的長安城已然徹底地安靜了下來,點點燈火漸熄,凄冷月色下,滿城已是一派的死寂,絕大多數的人等都已是沉浸在了夢鄉之中,當然了,例外總是有的,門下省侍中郝處俊就是其中一個,只因他很煩,還不是一般的煩,一切的根由自然是出在武后的那份懿旨上。
封回還是放行,說起來也就是加蓋一下印章的事兒罷了,奈何這印章卻著實不是那么好蓋的,從本心來說,郝處俊是萬萬不想讓這么份頗顯荒謬的懿旨堂而皇之地通過門下省的,只是一想到武后的狠辣,郝處俊自也不免有些心悸,加之下屬官員對此爭議頗多,放行與否,幾各占一半,這等情形一出,郝處俊肩頭上的壓力無形中便更眾了幾分,自打回了府上,郝處俊連晚膳都沒心思用,便將自個兒關在書房里尋思著對策,只是想來想去,卻怎么也想不出個妥當的解決之道來,心中的躁意一上涌,頓覺身上燥熱無比,不耐地疾步走到窗前,一伸手,便將窗子推了開來,任由寒風將發鬢吹得個凌亂飄飛,卻依舊難以壓下心中的焦躁與忐忑。
“父親,時候不早了,您早點歇了罷。”
就在郝處俊推開窗戶沒多久,簡陋的木門“咯吱”一響,一名身穿青袍、手持著燈籠的中年男子行進了房中,但見其朝著郝處俊的背影深深一躬,甚是恭謙地請示了一句道,此人正是郝處俊的長子郝象賢,現任戶部郎中之職。
“嗯,你且去罷,為父沒事。”
郝處俊正自心亂如麻,哪有心思歇息,只是面對著長子的好意,卻也不好胡亂發作,這便微皺著眉頭,語帶不耐地吭了一聲道。
“諾,父親可是為那份封相懿旨在擔著心事?”
郝象賢口中應著諾,可腳下卻并未稍動,只是微躬著身子,試探地問道。
“此非爾可以動問之事,去罷!”
郝處俊是個很講規矩之人,但凡政務從來不與人私相議論,哪怕面對著的是自家長子,卻也一樣不會例外,這一聽郝象賢如此問法,面色瞬間便沉了下來,不甚客氣地喝斥了一句道。
“父親,那武承嗣不過一不學無術之輩,有何能為能擔得起中書令之要職,此乃亂…”
郝象賢在朝中一直都是處于不偏不倚的中立派,然則其內心深處卻是極度憎恨牡雞司晨的武后,只是因著其父的約束之故,始終不敢有甚怨言罷了,可面對著武后力挺武承嗣的荒謬旨意,郝象賢卻是再也忍不下去了,這便亢聲進言道。
“夠了,此社稷事,爾不過一區區六品官,有何德何能,安敢妄議之,還不退下!”
郝象賢說得倒是慷慨激昂,可郝處俊卻顯然沒打算去聽,不待其將話說完,已是毫不客氣地訓斥了起來。
“諾!”
這一見自家老父已是勃然大怒,郝象賢盡管心中尤有不甘,卻不敢再多言,只能是紅著臉應了諾,搖頭嘆息著退出了書房。
“啪,啪,啪…”
盡管已將長子轟走,可郝處俊依舊余怒未消,氣惱萬分地在原地恨恨地跺了下腳,正欲再低罵上幾聲之際,卻聽背后突然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擊掌聲,登時便被嚇了一大跳,霍然回轉過身來,赫然發現一身夜行衣靠的李顯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了房中,整個人頓時便傻在了當場。
“郝相不欺暗室,當真君子也!”
李顯絲毫沒介意郝處俊的失禮之處,笑呵呵地夸獎了其一句道。
“啊,老臣叩見殿下。”
聽得李顯開口,郝處俊總算是反應了過來,趕忙要大禮參見上一番。
“郝相不必多禮了,本宮來得突然,多有驚擾了,還望郝相莫怪。”
李顯伸手一攔,阻止了郝處俊的大禮參拜,微笑著道了聲歉意。
“不敢,太子殿下若有召,老臣自當前去聆聽殿下教誨,如此魚龍白服,實非儲君應為之道,老臣實不敢取也!”
郝處俊個性剛直,對于李顯的到來,不單沒覺得榮幸,反倒是大不以為然,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進諫了一句道。
“郝相教訓得是,本宮原也不想如此,奈何形勢所迫,不得不爾啊,不瞞郝相,您的府外可是布滿了探子,本宮若是大張旗鼓而來,反倒要叫郝相難做了的,區區下情,還請郝相見諒則個。”
李顯本心也不想將事情搞成這般模樣,問題是郝處俊如今處在風頭浪尖之上,若是被人知曉了李顯的到來,不止李顯可能會吃彈章,便是郝處俊怕也沒個好結果,故此,面對著郝處俊的規勸,李顯也只好苦笑著再次致歉道。
“身正豈怕影子歪,老臣無事不可對人言,卻也不甚顧忌許多,倒是殿下乃社稷之根本,行事當以堂正為宜,豈可效草莽之士所為,殿下還是請回罷,容老臣明日再到東宮請益。”
郝處俊是個極有原則之人,也是個相對認死理之輩,自不想讓李顯的游說左右了自己的判斷,壓根兒就不打算給李顯開口的機會,這便直截了當地下了逐客之令。
“郝相既是如此說法,想來是知曉了本宮之來意,不瞞郝相,本宮正是要郝相封回那份亂命的,但并非是因一己之私為此,而是為了社稷之大義!郝相熟讀史書,當知牡雞司晨之危害,從古自今,但凡有此征兆者,其國無不大亂,民不聊生者,十有八九,前車之鑒比比皆是,個中利害原也無須本宮來說,是欲助紂為虐,以致遺臭萬年,還是撥亂反正,以清名留史,郝相大可自擇之!”
李顯生性堅韌,既然來了,就不可能被郝處俊一句話便打發了去,也不理會其臉色有多難看,自顧自地陳說了一番,言語慷慨而又激昂,絲毫不給郝處俊留下推脫之余地。
“殿下,您,您這是,唉,您這可是違制之舉,老臣不敢不諫。”
郝處俊乃是進士出身,說是學富五車也斷不為過,對于李顯所言諸事,自是早就了然于心,本愿也是想著封回懿旨的,只是他又是個講原則之人,武后這份懿旨從程序上來說,并無甚差池,加之省內官員又紛爭頗多,他身為侍中,卻是不好遂然下這么個封回的決斷,終歸還是得省內先統一了意見再做定奪,這會兒被李顯這么一逼,本就亂了心自是更亂上了幾分,但卻絕不愿在此時表明態度,這便板著臉,再次規勸了李顯一句道。
“違制?呵呵,好一個違制,本宮如此夜見郝相是違制不假,可今有牡雞臨朝又是何物哉?自古以來可有此舉乎?怎不見郝相彈劾這等荒謬至極的違制之舉,莫非是甘心臣服一婦人之下么,嗯?”
李顯冷笑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放出了誅心之言,登時便令郝處俊羞愧得老臉通紅無比,低著頭,吶吶了半晌都說不出句話來。
“郝相乃正人也,本宮素知之,今太阿倒持,若不早為,恐乾坤有難,社稷將傾也,本宮生死事小,百姓無辜遭荼毒事大,郝相何忍哉?”
李顯也不管郝處俊臉色有多尷尬,更不待其開口解釋,自顧自地便往下喝問著,寥寥數語便已將郝處俊徹底逼到了墻角處。
“殿下圣言,老臣自當銘記在心,不敢或忘,此事老臣已知該如何做了。”
郝處俊本就傾向于封回懿旨,只是顧忌太多罷了,此時被李顯接二連三的重話一逼迫,心一驚,這才猛然察覺到自己已迷陷在武后的權勢下而不自知,羞愧之心大起之下,決心自是立馬便下了。
“如此甚好,郝相且請善自珍重,時辰不早了,本宮告辭了。”
眼瞅著事情已然辦妥,李顯也就不再多逗留,甚是欣慰地點了點頭,留下句交待的話語,身形一閃,人已消失不見了。
“唉,太子雖賢且能,卻近妖,于社稷論,實不知是福是禍啊!”
郝處俊渾然沒想到李顯說走便走得沒了蹤影,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一陣子,末了,仰天長嘆了口氣,臉色有些子陰晴不定地感嘆了一聲,也不再在書房里多呆,拖著腳便向親事方向行了去…
夜色已深,李顯自是不愿鬧出甚驚世駭俗的事情,這一從郝府出來,便已是全力展開身形,如同一陣風般向東宮方向趕了去,速度奇快無比,在月色下,就有若一溜青煙一般,尋常人的雙眼壓根兒就捕捉不到李顯的身形,更談不上攔截不攔截了的,當然了,這世上高手總是不缺的,饒是李顯的身形快若流星,可還是有人注意到了情形的不對——就在李顯方才從郝府飛縱而出不久,離著郝府不到十丈處的一處屋頂上突然冒出了個黑衣蒙面人,但見此人雙眼陰毒地看了看李顯遠去的背影,又瞅了瞅黑漆漆的郝府,身形只一閃動間,人已如夜梟般掠起,在屋面上縱躍如飛地向城東方向沖了去,卻渾然沒注意到他才剛顯露出身形沒多久,又有兩道身影從暗夜里浮了出來,如同鬼魅般跟在了先前那人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