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很藍,藍得有若寶石一般,陽光直射下,點點金芒隨波蕩漾,濤聲陣陣中,微風輕拂,時不時便有或大或小的魚兒躍出水面,歡快地在陽光下翻身騰挪,而后又重重地落回海中,好一幅海闊憑魚躍之壯麗景致,美自然是不消說了的,然則再美的景致若是日日看、時時看,那終歸也是會令人厭煩到極致的,正如此時漠然立于船頭的林虎,雙眼雖是望向了海面,可實際上卻絲毫不曾帶有半點的欣賞之意,有的只是憂心與迷茫之色。
就要滿兩年了,自打上元二年三月離開廣州起,到如今已是一年另九個月又十天的時間了,這期間的兇險之多,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便是“數不勝數”,姑且不說變幻莫測的大海有多兇險,也不說所遇到的那些食人的生番有多兇惡,便是這枯燥無比的遠航便足以令人發瘋,這些倒也罷了,更令林虎憂心不已的卻是損失的巨大——出征之前攏共十二艘巨艦組成的龐大船隊待得到了美洲之后,也就只剩下了七艘,而此刻,偌大的艦隊居然就僅存三艘,其余船只不是觸礁便是毀于風暴之中,至于人員的損失更是驚人,出發前的三千兩百余眾到了如今,就只剩下了九百余人,還有半數是躺倒不起的病號,這等損失又怎個慘重了得!
值得么?這個問題已是困惑了林虎許久,他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就為了那么些植物種子,竟要付出如此多的代價,這能劃算么?這么支龐大的艦隊就算不動,那也是筆巨大的資產,更別說投入到早已成熟的大食航線上去,兩年時間足夠跑兩個來回了的,所帶來的利益少說也有百萬貫之多,可如今呢,也就只帶回那么些種子,這賬怎么算都找不到合算的理由,至少在林虎看來是如此。
合不合算姑且不去說了,畢竟林虎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這事情乃是出自英王殿下的決斷,林虎除了堅決執行外,卻是不敢有半句怨言出口的,如何能盡快回到家鄉才是林虎所要面對的實際問題——一個半月前船隊便已越過了爪哇群島,離著家門確是越來越近了,可艦隊的狀況同樣也是越來越糟了,尤其是經歷了三日前那場突如其來的的大風暴之后,所剩下的三艘戰艦已是傷到了根本,如今僅僅只能勉力航行,林虎也不知曉這三艘船到底還能堅持多少天。
“林大人,前方發現陸地,是大陸,是大陸!”
就在林虎茫然與憂心之際,高大的桅桿上突然傳來了瞭望哨驚喜交加的呼喊聲。
“什么?”
一聽“陸地”二字,林虎整個人不由地便是一震,身形閃動間,人已竄到了桅桿下,手腳齊動地攀上了瞭望臺,舉手搭在眉前,定睛往前一看,入眼便見于海天交接處,連綿的高山影子在隱隱地聳立著,雖隔得尚遠,看不清其真面目,可那巨大的輪廓卻絕非小島可比,心立馬便激蕩了起來。
“傳令:各船升帆,加速,我們回家去!”
一確定遠處的陸地不是小島而是大陸,林虎再也按捺不住歸鄉的激動心情,一揚手,中氣十足地嘶吼了起來,霎那間,整個船隊盡皆歡騰開了,不止是輪值的水手們忙著升帆加速,便是連那些病倒在床的船員們也全都興奮地跑上了甲板,雀躍地望著遠處漸漸顯露出來的大陸輪廓,無數的淚水與歡笑肆意地揮灑著,整個艦隊沉浸在了一片的狂歡之中…
儀鳳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連下了三日的大雪兀自不見消停,狂號的北風席卷著鵝毛般的雪花橫掃著大地,天寒地凍之下,盡管已是近了年關,可偌大的東都城卻是顯得頗為的蕭瑟,大街小巷上空蕩蕩地,幾無行人,這等寥落之情景落在本就心情郁結的李賢眼中,自是更令其心酸難耐,眼角微濕之下,兩顆豆大的淚水已是悄然沁出了眼角,一聲長嘆中,不知惆悵幾許。
又要離開了,同樣是在冬季,同樣是大雪紛飛的日子,這一幕與十年前就藩的情形幾乎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上一次離開之際,車馬如龍,隨從如云,可此番卻是凄凄慘慘戚戚,除了兩輛載著家眷的破舊馬車之外,再無長物,至于隨從么,更是一個皆無,有的只是隨行押送的數百軍卒,這一走,怕是再難有回歸的那一日了,對此,李賢盡管早有思想準備,可臨到行出東都東門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王爺,請速行,若是誤了時辰,怕不是耍的。”
情到傷心處,人總是會多愁善感的,李賢在東門外駐足回望的時間也就稍稍多了些,立馬就有人看不過眼了,就在李賢淚眼婆娑之際,負責押解的一名羽林軍郎將策馬沖到了李賢身邊,面色不愉地出言催促了一句道。
“哦,勞王將軍久候,皆小王之過也,還請海涵則個,小王這就走便是了。”
憂思被打斷,李賢自是心中有氣,奈何如今他已不再是東宮太子了,雖說頭上還頂著江陵郡王的名號,其實不過只是一個階下囚罷了,又怎有其發作的可能,縱使心中再怒,那也只能是強笑地道了聲歉意,頭也不回地邁步踏著厚厚的積雪向不可知的遠方邁進。
雪地行進的辛苦自是不消說了的,縱使是策馬而行都費勁得緊,更別說是徒步,可憐李賢身子骨雖尚算強健,卻哪曾吃過這等苦頭,一路遷延而行下來,都已將近一個時辰了,卻連五里亭都尚未走到,可人卻已是累得不行了,滿頭滿臉熱汗蒸騰,再被鋪天蓋地的大雪一澆,一張本就憔悴的臉龐已是生生憋成了鐵青色,腳步踉蹌間,行進的速度簡直比爬都要慢,值此時分,李賢無比地渴望能有匹馬騎,只可惜這不過是奢望罷了,往日里唾手可得的馬匹此際對于李賢來說,是那么的遙不可及,一切的一切只因他如今是流配之身,照律法是不能乘馬的,一路都必須走著去。
“六哥。”
行行復行行,李賢已是走得氣喘如牛,頭暈目眩之下,壓根兒就不曾注意前方那幫子負責押解的羽林軍早已閃到了路旁,兀自埋頭向前蹣跚著,那等狼狽狀登時便令迎上前來的李旭輪心酸難耐,顫著音輕輕地呼喚了一聲。
“哦,是八弟啊,你怎么來了?”
李賢很是吃力地抬起了頭來,這一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李旭輪,先是一喜,緊接著面色便是一黯,很顯然,縱使已然落魄到了極致,李賢心中還是有著一份自尊在,并不想自個兒如今的狼狽狀被他人所見,只是如今他已是階下囚的身份,自不好當著眾人的面發作,只能是語氣淡淡地問了一句道。
“小弟前來給六哥踐行,還有七哥也來,正在亭中相侯,六哥,您請!”
李旭輪倒是沒注意到李賢的神色有些不對味,緊趕著搶上前一步,攙扶著李賢的胳膊,神情傷感地回答道。
“哦,六弟也來了?好,走!”
李賢可以不在意李旭輪,卻不敢不在意即將入主東宮的李顯,這一聽李顯也來了,自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一擺手,掙脫了李旭輪的扶持,大步便向道旁不遠處的五里亭行了過去。
“六哥。”
李賢方才走到離五里亭不到三丈之距,一身白狐裘袍的李顯已從亭中行了出來,絲毫沒管漫天的大雪飄飛,只一步便已來到了李賢的身前,甚是客氣地招呼了一聲。
“七弟,為兄…”
望著李顯那挺拔的身形,李賢心中百般的不是滋味,嫉妒有之,感動有之,慚愧也有之,激動之余,竟不知說啥才好了。
“六哥,小弟略備了樽薄酒,算是為六哥踐行,六哥請!”
李顯自是清楚李賢如今的心情復雜,也不想說那些無甚營養的安慰話,只是客氣地一擺手,道了聲請。
“嗯,生受七弟了。”
李賢連受了近兩月的牢獄之罪,早已是憔悴之身,這一大早又趕了老遠的路,疲憊已極,正須溫酒暖身,自是不會拒絕李顯的好意,這便點頭應答了一聲,大步向亭子里行了去。
“七弟,為兄有一件事拜托,不知七弟可愿幫否?”
李顯素來不缺錢,這踐行酒席自是豐盛得很,七八個菜擺滿了一石桌,再加上幾壇子暖好的美酒,兄弟三人圍爐暢飲,不談國事,只言風月,倒也頗為融絡,待得酒盡飯飽之際,已是將別之時,李賢一口飲盡了樽中最后的殘酒,呵出一口熱氣,面色突地一肅,目光迥然地望著李顯,神情凝重無比地開了口。
“六哥請說,小弟聽著便是了。”
李顯此番前來踐行,為的只是全兄弟之情誼,卻沒打算再與李賢有更多的瓜葛,當然了,李顯卻也不會直言拒絕,只是淡笑著含糊了一句道。
“那好,為兄要七弟殺兩個人!”
李賢心情激蕩之際,并沒有聽出李顯話里的敷衍之意,但見其牙關一咬,從牙縫里擠出了句滿是殺意的話來。
“嗯?”
殺人對李顯來說只是小事,可卻要看殺的是什么人了,若是平白無故去殺不相干的人的話,李顯卻是不會去做的,哪怕是出自李賢的所托,只不過李顯也沒急著拒絕,而是眉頭一揚,不動聲色地輕吭了一聲,示意李賢接著往下說。
“為兄此番行事孟浪,所遭報應,皆屬咎由自取,實不敢怨及旁人,然,為兄卻有一怨始終不得抒發,那便是不能生取了陳嘯天、朱凱之二賊之頭顱,七弟倘若得便,能順手為之的話,為兄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話已說盡,是該起行了,哈哈哈…去休,去休,天為被,地為床,何處葬此身…”
李賢話音一落,也不再多逗留,哈哈大笑地起了身,抬腳便行出了五里亭,狂笑著冒雪向遠處漸行漸遠了去,不數刻,便已消失在了漫天的大雪之中。
“七哥,六哥他…”
自李賢去后,李顯始終端坐著不動,神情陰沉得有些子駭人,這等情形一出,李旭輪便有些子忍不住了,這便試探著開了口。
“走罷,回城!”
李旭輪聽不出李賢最后那幾句話里的含義,可李顯卻是心中有數,那是李賢在做最后的訣別,很顯然,他已是預料到了此行或許將是他人生的終點,從而將扳倒武后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李顯的身上,這意思李顯懂是懂了,卻并不打算詳細分說與李旭輪知曉,這便霍然起了身,大步向亭外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