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的征戰下來,馬槊早已折斷,弩箭早已用盡,手銃也早已沒了子彈,唯有刀尚在,而有刀,于河湟軍三百勇士來說,一切便足矣,面對洶涌而來的強敵,沒有懼怕,沒有退縮,唯有揮刀,再揮刀,只要還有一息,那便殺,再殺,哪怕是死,也要拖著強敵一并赴黃泉!三百勇士有如三百蛟龍,在吐蕃大軍中搏浪縱橫,所過處,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一曲英雄的贊歌在大草原上蕩氣回腸地奏響著!
精神的力量無疑是強大的,奈何人力卻是有窮時,哪怕是鐵打的人,也難堪吐蕃軍一浪高過一浪的狂沖,終于,隨著體力與馬力的劇降,河湟軍后衛的傷亡越來越大,沖刺的腳步越來越慢,漸漸已是被圍困在了浪潮一般的吐蕃大軍之中,阿古泰身邊僅僅只剩下不足三十名的將士尚能策騎于馬上,到了此時,勝負已是沒了懸念。
“嗚,嗚嗚,嗚嗚…”
廝殺正酣之際,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驟然響起,正自狂攻不止的吐蕃騎軍有若潮水般退了開去,但并未走遠,而是以阿古泰殘部為核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一陣騷動過后,卻見一員大將在眾星捧月中從后陣緩緩策馬行了出來,赫然是噶爾•贊婆到了。
“這位將軍請了,某便是噶爾•贊婆。”
噶爾•贊婆策馬來到陣前,一揚手,止住了后頭諸將們的跟進,獨自策馬上前數步,對著阿古泰遙遙一拱手,一派從容狀地寒暄道。
“賊婆子,老子便是阿古泰,要戰便戰,何須廢話?來罷!”
連番苦戰下來,阿古泰雖勇冠河湟軍,可也已是精疲力竭,身上傷痕累累,不少處都已是見了骨頭,渾身上下鮮血淋漓,整個人有若從血水里撈出來的一般,可不屈的戰意依舊在洶洶地燃著,用刀一指噶爾•贊婆,大吼著喝斥道。
“原來是阿古泰將軍,某聞名已久了,幸會,幸會,呵呵,某觀將軍乃真英雄也,實不忍將軍就此隕落,且將軍并非漢人,又何苦為唐寇賣命,若是肯降,某可擔保將軍為萬夫長,封地三千里,仆役數千,不知將軍可能滿意否?”
噶爾•贊婆并未因阿古泰的態度惡劣而動怒,反倒是笑呵呵地開出了優厚至極的招降條件。
“哦?哈哈哈…,賊子,休要胡言,某身為大唐人,死是大唐鬼,只有站著死,絕無跪著生!弟兄們,拿出骨氣來,休要被吐蕃小兒低看了去!”
一聽噶爾•贊婆如此說法,阿古泰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來,好一通子狂笑之后,這才面色一肅,發出了生命最強之嘶吼!
“戰,戰,戰!”
此時尚存的河湟軍勇士雖不過僅有二十九人,還人人帶著傷,但卻無人有絲毫的膽怯之意,阿古泰話音剛落,便即齊刷刷地舉起了手中的橫刀,放聲嘶吼了起來。
“大將軍,若有來生,某還跟著您!”阿古泰沒再去理會噶爾•贊婆,回首望向了落鷹嶺,運足了中氣,爆發出一聲訣別的大吼,旋即便毅然決然地舉起了手中的橫刀,往噶爾•贊婆處一指,斷喝了一嗓子道:“弟兄們,跟我來,殺賊,殺賊,殺賊!”話音一落,腳下猛地一踢馬腹,率先發動了決死的沖擊。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二十九名河湟軍勇士一見自家主將已動,自是不肯落后了去,盡皆打馬加速,呼吼著戰號,向吐蕃大軍發起了最后的沖鋒!
“放箭!放箭!”
噶爾•贊婆之所以要招降阿古泰,固然有看重其勇武之意,可更多的則是想借此打擊一下落鷹嶺唐軍的士氣,可卻沒想到阿古泰居然如此之死硬,這一見眾唐軍拼死殺將過來,臉色瞬間就變了,有些子氣急敗壞地下了令。
“嗖,嗖…”
主將既已下令,一眾吐蕃官兵自是不敢怠慢了去,紛紛張弓搭箭,瞄著沖將過來的河湟軍勇士們便是一通子狂射,密集如雨點般的箭矢呼嘯著劃破空間,生生將正縱馬狂沖的河湟軍盡皆射落了馬下,便是連阿古泰這等勇悍之將都無法幸免,不僅胯下的戰馬被射成了刺猬,他自己更是身中十數箭,愣是被馬倒下的慣性甩得滾落在地。
“呼…,某盡力了,大將軍,為某報仇啊…”
人雖重傷,可阿古泰卻不愿躺著死,拼盡全力,用刀插地,掙扎著站起了身來,仰天狂嘯一聲,身子一僵,人已是去了,可雙目卻是依舊睜圓著。
“阿古泰!你混帳,混帳!啊…,贊婆老兒,某要活剮了你,等死罷!”
李賀雖是被阿古泰一刀背擊昏了過去,可畢竟底子強,被抬到山上不久便已轉醒了過來,親眼目睹了阿古泰的勇烈之隕落,一股子強烈的悲憤之意狂涌上心頭,情不自禁地便仰天狂吼了起來,眼角處一疼,兩行猩紅的熱淚已是流淌了下來。
“唉…,李兄,節哀罷!”
山頂上的唐軍都被這慘烈的一幕所震懾,盡皆流下了傷感的淚水,一股子悲壯之情緒在山嶺上空激蕩不已,良久之后,劉子明唯恐李賀傷心過度,不得不行上了前去,伸手拍了拍李賀的肩頭,低聲安慰了一句道。
“呼…”
李賀并沒有回應劉子明的話語,仰頭吐出了一大口的濁氣,一跺腳,徑直向山頂上走了去,腳步雖沉穩,可微微顫動著的身軀卻暴露了其內心里的情緒激蕩之濃郁。
“先鋒營就地布防,河湟軍眾將士即刻上山頂,休整備戰!”
一見李賀就這么走了,劉子明雖擔憂不已,卻不敢忘了自身的職責,這便環視了一下兀自沉浸在悲痛中的兩軍將士,提高聲調斷喝了一聲,此令一下,諸將士自不敢耽擱了去,紛紛應命而動。
“收兵,退后三里,就地安營!”
噶爾•贊婆也被阿古泰的壯烈之死震撼得不輕,呆呆地策馬在陣前站立了良久之后,方才抬起了頭來,遠眺了一下落鷹嶺方向,又沉吟了片刻,最終還是沒下令即刻攻山,而是勒兵撤到了遠處。
伏牛川關墻的城門樓內,僅著一身單衣的噶爾•欽陵正俯首大幅地圖之上,不時地用指甲在地圖上做著記號,眉頭緊鎖成了個“川”字,這等憂心之狀,令侍立在其身側的一名十六、七歲的小將很有些不忍之色,但卻不敢輕易出言打斷噶爾•欽陵的沉思,只能是空自著急,這少年便是噶爾•欽陵的長子噶爾•引弓——噶爾•引弓自幼拜大昭寺高僧為師,習練了一身好武藝,又曾精研兵書戰策,被譽為吐蕃國中后起一代的領軍人物,于去歲剿滅吐蕃西部蠻族叛亂時立有大功,年歲雖輕,卻已有了千戶長之官銜,原本在邏些朝堂中任事,此番得聞吐谷渾大戰已起,特請了命前來相助自家老父,兩日前方才抵達伏牛川,臨時接任了噶爾•欽陵的親衛隊長一職。
“報,大相,贊婆將軍急件!”
就在噶爾•欽陵眉頭不展地苦思之際,一名親衛手捧著枚小竹筒,從樓外匆匆行了進來,高聲地稟報了一句道。
“哦?”
聽得響動,噶爾•欽陵霍然抬起了頭來,可也沒多言,輕吭了一聲,伸手接過了親衛手中的小竹筒,熟稔已極地旋開蓋子,取出了份卷著的密信,只掃了一眼,面色不由地便陰沉了起來。
“父親,出了甚事了?”
一見噶爾•欽陵面色難看不已,噶爾•引弓自是再也忍不住了,這便從旁閃了出來,滿臉子關切地問道。
“唔,唐賊李賀所部已占據了落鷹嶺,另有一部裝備火器的唐賊為之接應,你三叔遲到一步,未能剿滅唐賊于山前。”
噶爾•欽陵甚是寵愛這個聰慧無比的長子,倒也沒責備其之孟浪,而是簡單地介紹了幾句道。
“父親明鑒,三叔雖略有失誤,然卻非壞事,到如今,唐賊的戰略意圖已現,父親大可將計就計,以破李顯小兒之狼子野心!”
噶爾•引弓到吐谷渾雖僅兩日,可一直跟隨在其父身邊,對戰局的變化自是皆已了然于心,此時一聽噶爾•欽陵如此說法,不單不驚,反倒欣喜了起來,一派胸有成竹地進言道。
“嗯?此話怎講?”
噶爾•欽陵眉頭一揚,嘴角邊露出了一絲慈愛的微笑,饒有興致地望了其子一眼,帶著考較的意味出言問道。
“父親。”
噶爾•引弓并沒有急著回答其父的問題,而是輕喚了一聲,眼睛卻是向兩邊飛快地掃了一下。
“爾等全都退下!”
噶爾•欽陵先是一愣,可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略一沉吟,一揮手,淡然地吩咐了一聲。
“諾!”
一眾隨侍在側的親衛將領們盡管皆滿懷好奇之心,可一聽噶爾•欽陵如此吩咐,自是不敢怠慢了去,只能是各自躬身應了諾,盡皆退出了城門樓,只留下父子倆獨自奏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