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三年三月初三,龍抬頭,高宗下明詔公告天下,立潞王李賢為太子,著禮部有司擇日成禮,并大赦天下,開恩科,以太子李賢為主考,郝處俊為副主考。另有詔書數道,對朝堂大員進行了番大調整——任命越王李貞為太子太傅,留朝參知政事;晉劉仁軌為吏部尚書,參知政事;禮部尚書李敬玄調戶部尚書,并參知政事;樂彥瑋轉調禮部尚書,參知政事;裴炎晉刑部尚書;河道總督賈大隱晉工部尚書職,其所留之缺由范履冰接任;郝處俊晉右相,兼兵部尚書職,裴行儉依舊為左相不變,其余各部有司也多有變動,其中禮部侍郎林明度調戶部侍郎;御史中丞駱賓王調國子監祭酒;侍御史林奇晉御史中丞等等不一而足,說是一場朝局的大洗牌也絕不為過。
朝局如此大的變動下,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總的算來,越王李貞與武后顯然是占到了便宜,而新上任的太子李賢也頗有所得,其幾名鐵桿心腹都得到了晉升,其余外放的手下也紛紛調回了朝中,再加上聞風投效過來的朝臣,可謂是賺得缽滿湓溢,相形之下,李顯的際遇似乎就有些子不太令人滿意了,盡管也有著駱賓王與林明度等極個別的升遷例子在,可不少原太子一方投效過來的官員卻是被排擠到了地方上,占據朝堂半壁江山的規模陡然間便縮水了不老少,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此番變革下來,李顯似乎是虧大發了的。
虧了么?或許在旁人看來是如此,這不,不僅太子之位沒混上,還被排擠走了一大幫的手下,哪怕這些手下不過都是剛投效過來的,忠心尚難保證,可不管怎么說,不能保住這些效忠者的地位,本身就說明李顯失了勢,當然了,這都是旁人的看法而已,于李顯來說,旁人怎么看都無所謂,李顯有著自己的算計在,自不會因旁人的看法而有所更易,實際上,在李顯看來,此番折騰下來,他并沒有虧到哪去,概因放長線才能釣大魚,斤斤計較眼前得失者,往往無法成就大事,就那些被排擠到地方的官員而論,若是能在地方上作出些成績,將來便是值得大用的人才,若是怨天尤人地混吃等死,這等人留著也是禍害,早早趕將出去也是好事一樁,再說了,李顯真正的根本都沒動,又豈會去在意那些枝節上的小損失,真正令李顯有些鬧心的是武后趁著朝局大變動的時機,出手發力,將武承嗣等諸武子弟全都成功地塞進了朝堂官員序列之中,盡管目下全都麋集于左右羽林軍中,暫時尚無法介入朝政,可有了羽林軍這么個跳板在,諸武參政已是可以預見之事了的,對此,李顯雖明知其害極大,卻又無法阻止,也就只能是默認現實了事,至于將來的事情,那就將來在說也罷。
朝堂變易之際,各人盈虧自在心中,或喜或悲,不一而足,可對于來洛陽城趕考的舉子們來說,卻絕對是個天大的喜訊——太子一定,恩科也就可以開了,大比不致延遲本身就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兒,更別說此番恩科還特意加大了錄取的比例,由原先的百人之數擴大到了兩百人,這就意味著三千舉子們有了幾乎一成的中進士之可能,這可是自開唐以來,最大規模的取士之舉,做官有望之下,自是無人不因之興奮異常的,若非考期將至,眾舉子們不敢不臨陣磨槍的話,只怕上街大游行一番的心都有了,即便如此,稱頌高宗、太子的文章也是滾滾如潮般地涌向了國子監,當然了,拍今上的馬屁是一回事,更多的怕也是想著靠那些不值錢的馬屁文章先給考官們留下個好印象,以便大比之際能得個便利,這等花小錢辦大事之舉,眾文人們做將起來可都是順溜得很,可也不是每個舉子都熱衷此道,襄陽舉子張柬之就很是不屑一眾同行們的小伎倆,在屢次勸說同行者無效的情形下,張柬之索性搬離了同鄉們一道租住的客棧,獨自躲到了城郊的關林廟中溫書備考。
關林廟,始建于三國,乃是一代武圣關羽的墓葬之地,因其墳前有古柏千株,故稱關林,占地面積頗廣,廟中房舍甚多,雖香火鼎盛,可后院卻是一片清凈,柏濤如潮,清風送爽,正是苦讀的好出去,張柬之與廟中主持青云道長有舊,得以暫居于此,自是隨了心愿,于林中山石間溫上一壺茶,捧上一卷書,興起則朗朗而讀,興消則淺品清茶,坐看濤生云滅,著實自在了得,這不,天都已近了黃昏,張柬之依舊了無歸意,斜臥山石上,高聲吟詠:“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先生好興致,然,某卻有一問:何為德耶?”
張柬之詠聲未盡,一聲便驟然而起,旋即便見一身材高大的白袍書生從林子中緩步行了出來,張柬之見狀,并不起身相迎,而是瞇縫著眼,打量了一下來者,不動聲色伸手指點了一下身前的一塊大石頭,那意思便是讓來者自便。
“小生姓李,行七,關中人氏,偶游至此,見先生高臥林間,氣度非凡,斗膽前來叨嘮,還請先生海涵則個。”白袍書生似乎一點都不介意張柬之這等高臥不起的不禮貌之行徑,笑呵呵地行到了近前,一撩衣袍的下擺,壓根兒不管石面上是否干凈,盤腿便端坐了下來,對著張柬之一拱手,溫言地自我介紹道。
“某,襄陽張柬之,蹉跎半生之白丁,當不得先生之謂,英王殿下且請自便好了,恕張某無禮了。”張柬之默默地凝視了白袍書生好一陣子,突地自嘲一笑,語帶蕭瑟之氣地回了一句。
“哦?哈哈哈…,張先生曾見過孤?”
這白袍書生自然便是李顯,他之所以會出現在此,可不是來玩便服私訪的,目的正是沖著張柬之而來的——前世那會兒李顯能得以將武后趕下臺去,靠的便是張柬之發動的“神龍宮之變”,對于張柬之的能耐與品性,李顯自是了然于心,此前從報名大比的名錄里發現了張柬之的名字之際,李顯便已起了籠絡其人之心,只是前段時間因著朝局牽扯,無法分身行事罷了,待得朝中事情一了,李顯便尋上了門來,當然了,李顯之所以能如此準確地找到人,全都是莊永所領導的暗底勢力“鳴鏑”的功勞,可卻萬萬沒想到方才剛見面,居然就被張柬之一口道破了來歷,饒是李顯臉皮厚,也不禁被弄得頗為尷尬,只得以放聲大笑來加以掩飾。
“常聽故友談起殿下,張某僥幸于其處得見殿下之畫像,不敢或忘焉。”張柬之并沒有附和李顯的笑聲,一挺腰身,坐直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拿起正在小火爐上燒著的茶壺,給李顯斟上了一小碗,比劃了個“請”的手勢之后,這才慢吞吞地回答了一句道。
“故友?畫像?”張柬之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之下,李顯反倒更糊涂了幾分——李顯于畫之一道上造詣有限,平日里自是甚少作畫,更不可曾讓人專程為自己畫過像,還真是搞不懂張柬之所言的那個故友從何搞來的畫像,愣了片刻,這才狐疑地看著張柬之,一派等著其出言解釋之做派。
“德者,世人皆云:忠、孝、仁、義、溫、恭、謙也,于某而言,不過直心耳。”張柬之并沒有解釋其所言的故友為何人,反倒是回答了李顯一開始所提出的問題。
“直心?好,好一個妙解,人若是心中有正義,則為德也,然,孤卻又有另一問,為正義故,可取不義之手段否?”李顯好歹有著三世的記憶在身,前世算是飽讀了詩書,后世又廣閱群書,更從網絡上看過不老少的奇談怪論,這一世雖少涉文事,可論及胸中才學,卻絕不在當世大家之下,可一聽張柬之解釋得如此神妙,還是忍不住叫起了好來,不過么,李顯叫好之余,還是沒忘了正事,這便順著這話題再次提問道。
“義有大義小義之分,利于社稷者,為大義也,大義之下,當可不拘小節,然,非不得已,不可妄用之,此君子與小人之分際,何棄何取,唯人自擇之。”
李顯這個問題極為的刁鉆,頗有晉人問難之遺風,不過么,張柬之卻一點都不在意,連思考都免了,隨口便應答道。
“好個行大義者不拘小節,先生果然高才,小王冒昧前來,只為一事,先生可愿助小王以成千古之大業?”
李顯自是知曉張柬之才高八斗,不過么,前世那會兒的李顯卻是有些對不住這位鼎革的功臣,剛一上臺便將人給貶出了朝堂,這一世自然是不會再犯那等錯誤,此番之所以如此急著來探訪張柬之,自也有著好生補償一下前世所欠的債之用心,此際趁著相談甚歡之際,李顯立馬毫不遲疑地便提出了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