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二年七月初六,卯時六刻,天剛放亮,圓盤狀的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金燦燦的陽光驅散了晨間的迷霧,將天邊的云層渲染得通紅如血,忙亂了一宿的詔獄總算是平靜了下來,唯有殘垣斷壁橫亙當場,裊裊的青煙兀自不時地從廢墟里飄將出來,似乎在述說著昨夜的那一場劫難,本該出現在火場周邊的牢子們此時幾乎都聚集在了大理寺的衙門口,一個個神色復雜無比地低聲議論著,目光時不時地投向大堂,只因一場或許將撼動朝堂大局的公審就要開始了。
公堂正中的大位上,李顯面色平靜地端坐著,一派從容之氣度,與公堂的肅然之氣可謂是相得益彰,至于分坐左右下首的兩位副主審官——劉祎之與侯善業二人么,則明顯有些不太自然,劉祎之稍好些,盡管身形僵硬,可神情卻尚算自若,而侯善業則完全是耷拉著臉,就宛若誰人欠了他八百萬貫似的,這也不奇怪,任是誰人有著兩位副主審的遭遇,只怕都是這般氣性——天尚未亮時,英王府的軍卒們便已手持將令堵住了劉、侯兩位副主審的府門,以傳軍令的方式,不容分說地將兩位副主審‘請’到了大堂上。
“啟稟殿下,時辰已到,請殿下明示!”
辰時正牌,一身甲胄的林成斌大步行上了公堂,對著李顯一躬身,高聲稟報道。
“開始罷!”
李顯連看都沒去看侯、劉二人一眼,肅然地揮了下手,淡淡地吩咐了一聲。
“是,末將遵命。”林成斌也沒去理睬侯、劉二位副主審官的詫異眼神,躬身應了諾,大步行到了堂口,一揚手,高聲斷喝道:“帶上來!”
“威…武…”
林成斌的話音一落,自有數名王府侍衛押解著全身重枷的賀蘭敏之從大堂外行了進來,一眾站在堂下臨時充當衙役的王府侍衛們見狀,立馬齊聲呼起了威來,聲音雖不如常干此道的衙役們那么齊整動聽,可殺氣卻是重了不知凡幾,不說堂外圍觀的牢子們驚心不已,便是久歷公堂的侯善業都不免為之一詫,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異色,但很快便沉靜了下來,只是望向賀蘭敏之的眼神里明顯多了幾分的殺意。
“下跪何人?”
待得眾王府侍衛們將賀蘭敏之摁跪在堂下,李顯拿起驚堂木,輕輕一拍,照本宣科地冷哼了一聲。
“某,周國公武敏之,蒙冤至此,還請英王殿下為某家做主。”
賀蘭敏之乃嬌生慣養之輩,這幾日的牢房生涯下來,氣色自是相當的不好,可口吻卻依舊是那等驕橫狀,回答起李顯的問話來,毫無人犯應有的卑謙。
“嗯。”李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接著自顧自地往下宣道:“監察御史蕭明彈劾爾十大罪,爾可認罪否?”
“某不敢認!”
賀蘭敏之一聳肩,壞笑了一聲,一派滿不在乎狀地回答道。
“大膽狂徒,安敢藐視公堂,其罪難容,來啦,重刑侍候!”
一聽賀蘭敏之如此應答,李顯似乎火大了,猛地一拍驚堂木,斷喝了一嗓子。
“諾!”
李顯既已開了口,一眾王府侍衛們自是不敢怠慢,蜂擁地沖上前去,架起賀蘭敏之便要拖下堂去。
“殿下且慢。”
眼瞅著李顯擺出了副嚴刑逼供的架勢,劉祎之與侯善業登時便有些子坐不住了,飛快地交換了個眼神之后,由著劉祎之出言勸阻了一句道。
“嗯,劉給事中此為何意?”
李顯一壓手,示意眾王府侍衛們緩行,而后斜眼瞪著劉祎之,一派極為不悅狀地吭了一聲。
“殿下海涵,下官以為三木之下,每多冤屈,實非問案之良策,乃不得已之手段,今問案伊始,實不宜施之重刑,當容其自辯為荷,望殿下三思。”劉祎之受了武后的密令,想要盡快結案不假,但卻絕不想見到案子真似蕭明的彈章那般個結法,該對賀蘭敏之懷柔之時,自是不會放過,這便作出一派恭謙狀地暢暢而談了起來,渾然一派為賀蘭敏之撐腰之狀。
“哦?侯大人也是這般看法么,嗯?”
李顯并未因劉祎之的插手而動怒,只是從鼻孔里哼出了一聲,沒理會劉祎之的恭謙,扭頭瞥了侯善業一眼,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道。
“回殿下話,下官以為劉大人所言甚是。”
侯善業本不打算如此快便冒出頭來,然則李顯有問,他也不得不答,只能是躬身拱手地回了一句道。
“三木之下必有冤屈?嗯,說得好,孤倒要聽聽人犯又是如何個自辯法。”李顯嘴角一撇,露出了絲不屑的冷笑,也不管劉、侯二人臉色如何,拿起驚堂木便是一拍,而后斷喝了一聲道:“武敏之,爾且說說這‘不敢認’是怎個說法,若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休怪孤治你個藐視公堂之罪,說!”
“殿下息怒,某說的是不敢認,并非不認。”
賀蘭敏之自忖必死無疑,自是放得極開,絲毫不在意堂上的微妙氣氛,壞笑著解說了一句道。
“嗯?此言怎講?”
李顯眉頭一皺,似乎很詫異賀蘭敏之的說法,遲疑了一會兒,這才謹慎地出言詢問道。
“某怕有人借審案之便圖謀滅某之口。”
賀蘭敏之緊咬著牙關,滿懷怨怒地回答了一句道。
“大膽,爾這是欲誣陷本王么,嗯?”
一聽賀蘭敏之如此說法,李顯登時便怒了,猛地一拍驚堂木,斷喝了一聲道。
“非也,非也,某豈敢誣陷殿下,殿下莫急,且容某從頭說起便是了。”
賀蘭敏之純屬死豬不怕開水燙,絲毫不管李顯的臉色有多難看,搖頭晃腦地回答道。
“講!”
李顯冷冷地盯了賀蘭敏之好一陣子之后,這才從牙縫里憋出了一個字來,語氣陰森無比,顯然心里頭已是動了殺機。
“某自出仕以來,屢受圣恩,頗得寵信,所求之事莫有不允者,此本陛下愛重之意,某終生不敢或忘,只是,唉,某自身不慎,誤交小人輩,以致辜負了陛下厚望,實是慚愧不已…”賀蘭敏之一臉子沉痛狀地述說著,宛若真心懺悔一般。
“夠了,說重點!”
李顯似乎極為的不耐,不等賀蘭敏之將懺悔之言說完,便一拍驚堂木,毫不客氣地出言打斷道。
“那好,某說便是了,某之所以會落得如今這般下場,皆是受小人教唆之所至,其中便有侯主審在列!”賀蘭敏之陰冷地一笑,曝出了句驚天之言。
“你胡說,本官何時教唆于爾,放肆,來啦,拖下去,給本官重打五十大板!”
侯善業原本只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在聽審,卻萬萬沒想到賀蘭敏之居然將矛頭捅到了自己身上,這一聽之下,頓時驚怒交加,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不管不顧地便呼喝了起來,奈何堂下站著的都是英王府侍衛,自是無人理會他的命令。
“殿下,下官乃圣上欽命之副主審,非是犯官可以輕言侮辱的,還請殿下為下官做主!”
侯善業嘶吼了一嗓子,見下頭半點動靜全無,這才醒悟了過來,不得不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對著李顯一拱手,面色鐵青地說了一句道。
“侯大人還請稍安勿躁,是非曲折孤自會判斷。”李顯眉頭一揚,神情淡然地吭了一聲,而后,也不管侯善業臉色有多難看,瞇縫了下眼,不動聲色地開口道:“武敏之,爾可知曉當庭指控主審官可非小事,若無實據,便有擾亂公堂之大罪,數罪并罰之下,爾怕是難得好死。”
“某敢言此,自然有真憑實據在,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徹查好了。”
賀蘭敏之滿不在乎地聳了下肩頭,大刺刺地應答道。
“哦?證據何在?”
賀蘭敏之話音一落,李顯立馬截口問了一句,配合得極為默契,不給劉、侯二人留下絲毫插嘴其中的余地。
“殿下明鑒,某向有記賬之嗜好,但凡旁人送來的重禮皆有記錄可查,殿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某府上查好了。”賀蘭敏之笑了起來,陰森森地回答了一句道。
“很好,孤還真的好生查上一查,來人!”
李顯面色一板,猛地一拍驚堂木,斷喝了一聲。
“末將在!”
在堂下待命多時的林成斌一聽李顯呼喝,自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忙領著數名侍衛沖上了大堂,高聲應命道。
“林典軍,孤令爾即刻率部前往周國公府上,無比查抄出記賬本之所在!”
李顯霍然站了起來,一揮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達了將令。
“是,末將遵命!”
林成斌高聲應了諾,而后湊到賀蘭敏之的身邊,由著賀蘭敏之在其耳邊絮絮叨叨地說明了賬本的所在,這才大步流星地沖下了大堂,領著一眾王府侍衛們策馬呼嘯著向周國公府趕了去。
“殿下,奉圣意,此番乃是審明蕭明彈劾武敏之一案,如此橫生枝節怕是不妥罷?”
眼瞅著事態有失控之虞,劉祎之自是坐不住了,忙不迭地站了起來,對著李顯一躬身,言辭懇切地出言勸諫道。
“孤豈是不知輕重之輩,今案情將明,何來橫生枝節之說,劉給事中未免杞人憂天了罷,孤意已決,此事休得再提!”李顯決心已下,哪會被劉祎之話里潛藏著的威脅之言所動,眼一瞪,毫不客氣地反駁了一句道。
“啊,是,下官失言,下官失言。”劉祎之一見李顯語氣不善,自不敢再多啰嗦,忙不迭地告了聲罪,有些子頹然地坐了下來,與同樣心神不寧的侯善業一對眼,彼此間飛快地便達成了一個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