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山行宮,祈年殿的寢宮中,一身淡黃單袍的太子李弘焦躁地在空無一人的室內走來走去,哪怕夜色已是頗深了,卻依舊無一絲的睡意,一雙眼時不時地瞟向室門處的那道屏風,一派若有所等之狀。
“殿下。”
就在李弘等得心焦不已之際,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突然在靜夜里響了起來,旋即便見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從屏風處轉了出來,幾步便走到了李弘身前,躬著身,輕喚了一聲。
“你怎么才來,孤都等了大半天了。”
一見到來人,李弘的臉上立馬露出了絲古怪的潮紅,嗔怪地埋怨了一句,那神情十足十像是在與來人撒嬌一般無二。
“殿下錯怪林逸了,非是某不想早些來,實是班子里幾個友人興致太高,某實是脫身不得,讓殿下久候,皆某的不是。”
來人姓林,單一個字逸,乃是東宮戲班里的頭牌優伶,也是東宮里最受李弘寵信者,其“友愛”程度便是陪李弘一道長大的伴當王德全都要稍遜一籌,此時見李弘出言責怪,林逸并沒有絲毫的緊張與畏縮,而是溫和無比地解說了一番,那架勢渾然便是一派大人哄小孩的模樣。
“那幫人真該死,好端端地發甚瘋,回頭孤定饒他們不得!”
李弘跺了跺腳,一派氣惱狀地埋汰了一句,大有將撒嬌進行到底的架勢。
“殿下大人不計小人過,某這不是來了么?”
林逸顯然并不在意李弘的威脅之語,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一派“愛憐”狀地看著李弘,和煦地出言安慰了一句道。
“算了,孤也懶得跟他們計較,唉,再有兩日便要到洛陽了,孤心里煩透了,逸君趕緊幫孤拿個主意,終歸得推了那門婚事方好。”李弘自然不會真的去跟一幫地位低下的優伶過不去,不過就是隨口說說罷了,話鋒一轉,便已說到了正事上。
“殿下,您這不是為難某么,放著閻相、郝相等諸位德高大人不問,某區區一優伶,豈敢過問此等大事哉?”一聽李弘如此說法,林逸的臉上立馬浮現出一抹苦笑,聳了下肩頭,無奈地回答道。
“他們,哼,他們就只會勸孤應下這門親事,天天都跟孤談甚子人倫大道,哼,孤又不是孩童,何須他們來說教,孤不管,逸君定得給孤出個好主意來!”林逸話音剛落,李弘便已如被踩住了尾巴的花貓一般跳了起來,氣咻咻地埋怨開了,一派小孩兒的蠻橫無理之狀,哪還半點有人前那等從容儒雅的太子風度。
“殿下,您這是強人所難,某…”
林逸有著一張粗豪的臉龐,可此時卻苦得皺成了一團,十二萬般無奈地搖著頭。
“不管,不管,逸君不拿出個主張來,孤便不罷休!”
太子跺著腳,一派耍賴的樣子,嚷嚷著打斷了林逸的話頭。
“唉,罷了,某想想。”林逸顯然拿李弘沒辦法,嘆了口氣,低頭思索了一番之后,眼睛突然一亮,笑著道:“殿下可曾聽過蘇武牧羊之典故么?”
“嗯?蘇武牧羊?逸君何出此言?”李弘盡自聰慧過人,可卻怎么也想不通自個兒的婚事與蘇武牧羊能扯上甚關系,眼一瞇,疑惑萬分地追問道。
“殿下莫急,且聽某詳細說來,相傳蘇武能得以歸國,皆有賴白雁傳書之功,此白雁者,祥瑞之兆也,非尋常可得,若是殿下使人上表稱大婚須得白雁為賀,此事拖延下去并非難事,時日一久,自可從容解脫,何愁事不得解?”林逸笑呵呵地抖了抖大袖子,不緊不慢地將所思之策道了出來。
“白雁?好,就這么定了,逸君果然多智,孤沒看錯你,好,太好了,孤明日就讓禮部的人手上本去!”一聽林逸如此說法,李弘立馬便興奮了起來,拍著掌,樂呵呵地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款款地倒向了林逸。
“殿下…”
面對著李弘的投懷送抱,林逸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愛憐地喚了一聲,手一伸,就此將李弘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咸亨二年五月初一,晴,午時將至,天空萬里無云,火辣辣的陽光烘烤著大地,熱浪/逼人已極,空氣中甚至出現了層層水樣的波紋,縱使有著華蓋的遮擋,可這等熱卻依舊難熬至極,別說一幫子年老體虛的大臣們了,便是李顯也生生被熱得渾身大汗淋漓,擦拭用的白絹都已不知濕了幾條了,內心里實巴不得趕緊結束這煩人無比的差事,奈何想歸想,做卻是無法這么做的,至少在太子的大駕沒到來之前,無論是李顯還是一眾奉旨前來郊迎的朝臣們,都只能老老實實地在烈日下站著,任憑熱浪將自個兒變成了水做的人。
“噠噠…”
就在眾人等得皆有些不耐之際,一陣沉悶的馬蹄聲突然隱約響了起來,旋即便見一隊手持各色旌旗的金甲騎兵從遠處的山道轉了出來,靜靜地等候著的人群中瞬間便因之而騷動了起來。
我勒個去的,這廝總算是到了!李顯眼神好得很,第一眼便看清了當先那面明黃大旗上的徽號,心神不由地便是一松,可臉色卻是就此肅然了起來,一揮手,斷喝了一聲道:“奏樂!”此令一下,早已待命多時的鼓樂班子立馬賣力地吹打了起來,鼓樂聲響成了一片,熱鬧非凡。
“臣弟李顯(李旭輪)奉旨率群臣恭迎太子哥哥!”
一輛金鉻車在數百騎兵的簇擁下,緩緩地駛到了郊迎諸人的面前,沒等車門打開,李顯與李旭輪便已疾步迎了上去,各自躬身行了個大禮,按著章程,朗聲稟報道。
“有勞二位賢弟了,都平身罷。”
車廂里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只蒼白的手從車簾處伸了出來,略一示意,旋即便見數名侍候在車旁的小宦官將車簾子卷了起,面色蒼白的李弘從內里探出了個頭,扶著一眾小宦官們的手,下了馬車,緩步走到李顯與李旭輪的身前,和煦地笑著,虛抬了下手,輕聲吩咐道。
“臣弟等謝太子哥哥隆恩。”
李顯與李旭輪聽得太子叫起,自不敢怠慢,各自謝了恩之后,這才站直了身子。
“這大熱的天,等久了怕是不好,讓群臣們都先散了罷,有事回頭再議好了。”
李弘環視了一下躬身迎接的一眾朝臣們,一派體恤狀地下了旨意。
“太子哥哥英明!”
李弘要賣好,李顯自也不想做惡人,恭敬地應答了一聲之后,便即走到一眾朝臣們面前,高聲將李弘的恩旨傳達了下去,早已被熱得快中暑的朝臣們哪有不應之理,各自稱頌了一番,旋即便逃也似地全都走得個一干二凈了。
“小弟見過六哥。”
李顯將群臣們全都打發了去,這才轉回了身來,卻見一臉晦暗之色的李賢不知何時也站到了李弘的側后方,忙疾走數步,搶上前去,拱手招呼了一聲。
“七弟辛苦了。”
李賢氣色不好,顯然沒啥交談的欲望,只是點了點頭,簡單地回了一句,便即閉緊了嘴,無所謂地聽著李弘在那兒親切地與李旭輪拉呱個不停。
“啟稟太子哥哥,父皇、母后正在宮中候著,您看…”
眼瞅著李弘在那兒跟李旭輪閑扯個沒完,李顯不禁有些火大——太子的行程本身是可以調整的,完全沒必要非得趕在午時前后這最熱的時分抵達,大可將時間推遲到日頭不那么艷的傍晚時分,如此肆意行事,除了表達不滿之外,哪還有甚旁的用意,只不過明白歸明白,李顯卻不可能就此事去跟太子明著計較,只能是輕咳了一聲,搬出高宗與武后來壓李弘一頭。
“唔,七弟提醒得是,倒是孤見到小弟心喜之余,竟忘了正事,也罷,那就一并進宮去好了,八弟來,與孤同車而行罷。”
被李顯這么一打岔,李弘自也不好再多拖延,只能是笑著接受了李顯的提醒,點了下頭,一派歉然狀地吩咐了一句道。
“太子哥哥,小弟不敢,小弟…”
李旭輪從懂事起便大多是在洛陽度過,與李弘之間甚少有交集,這冷不丁地聽太子提議同車,心不由地便是一慌,口中說著不敢,一雙眼卻不自覺地看向了含笑不語的李顯,眼神里滿是探詢之色。
“八弟無須緊張,來,跟為兄來罷。”
一見到李旭輪將目光投向李顯,李弘的笑臉不禁便是一僵,可卻不打算就此作罷,擺了下手,笑著說了一句道。
“如此甚好,那小弟便與六哥坐一車好了。”
李顯自是清楚李弘如此著相地拉攏李旭輪的用心何在,可也懶得多加理會,更不會蠢到當場揭破的地步,這便笑著拱手提出了個建議。
“那,小弟便叨勞太子哥哥了。”
李旭輪最佩服的人便是李顯,這一聽李顯如此說法,自也就不再遲疑,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后跟在李弘的身后,向停靠在一旁的金鉻車行了去。
恭送李弘上了馬車之后,李顯哥倆個飛快地交換了個眼神,也沒再多耽擱,并著肩走向隊列里第二輛馬車,須臾,大隊人馬便緩緩地向著城門方向駛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