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享元年十月初二,差一刻半便已是卯時,天依舊死沉地黑著,整個蘭州城兀自沉浸在夢鄉中,萬籟寂靜,唯有城西的演武場卻是個例外,不單營壘里火把叢叢,便連空曠的場心處也點起了一堆不小的篝火,將偌大的演武場照耀得一派透亮,中軍大帳中,一身黃金鎖子甲的李顯高坐在大帥位上,面色肅然地凝視著帳外的夜空,默默地等待著點卯時辰的到來。
“稟殿下,時辰已將至,請殿下明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著,轉眼離點卯只差一柱香的時間了,一身重鎧的中軍官凌重大步從帳外行了進來,對著李顯一躬身,高聲稟報了一句道。
“擂鼓燃香,過時不至者,殺無赦!”
聽得響動,李顯收回了凝視的眼神,冷厲地看了凌重一眼,一揮手,寒著聲下達了將令。
“是,末將接令!”
凌重亢聲應了諾,一旋身,大步行出了中軍大帳,須臾,隆隆的戰鼓聲轟然大作,激昂的鼓點打破了黎明前的寧靜,煞氣便在這一陣響似一陣的鼓聲中四下里蕩漾了開去,一隊隊的甲士或是徒步或是縱馬奔馳,從各個方向沿長街向演武場匯聚而去,大半個蘭州城就此喧囂了起來,鼓聲未歇,三十余位將領已各率親衛隊趕到了軍帳之外。
“稟殿下,時辰已至,該到三十三人,實到三十三人,請殿下訓示!”
鼓聲剛停,凌重便已大步行進了中軍大帳,一躬身,肅然地稟報道。
“升帳!”
李顯此番點卯,本有盤算著若是出現不守時者,定當拿來當儆猴的那只雞,可顯然一幫子老軍棍都滑得很,沒誰肯自告奮勇地往槍口上撞的,這算計自然也就落到了空處,不過么,李顯倒也無所謂,只要諸將能乖乖聽話便好,此際見諸將已到齊,李顯自是不愿多拖延,這便一揮手,言簡意賅地下了令。
“升帳,升帳…”
在親衛們一迭聲的呼喝聲中,一眾將領們按著品階的高低魚貫地穿過周王府親衛隊所排成的兩列儀仗隊,規規矩矩地行進了中軍大帳。
“末將等參見周王殿下!”
一幫子老軍棍們心里頭雖都不服氣李顯凌駕于己之上,可于禮儀上卻都無可挑剔之處,一個個臉上的表情說多恭敬便能有多恭敬,至于各自的心里頭究竟在轉著何等念頭,那就只有老天才曉得了的。
“免!”
李顯面無表情地掃了眼諸將,虛虛一抬手,語氣平淡無比地蹦出了一個字。
“謝殿下!”
一眾將領們照著規矩謝了恩,各自按官階、資歷分站兩列,一個個目不斜視地站立著,器宇倒是軒昂得很,卻絕無一人開口詢問李顯此番點將的目的何在,擺明了便是要以沉默不合作之態度來對抗李顯的強勢。
玩沉默是吧?成,爾等就接著玩好了,倒要看看爾等能沉默到幾時!李顯多精明的個人,只掃了諸將們一眼,便已識破了眾人的打算,可也不去揭破,只是心里頭暗自冷笑了一聲,一揚手,提高了聲調喝道:“抬上來!”
“諾!”
李顯話音一落,大帳外便已傳來了眾親衛們的應諾之聲,旋即便見數名壯實的親衛抬著個罩著紗巾的寬大箱狀物從大帳外走了進來,此物一出現,瞬間便吸引住了眾將們的目光,雖無人開口發問,可一個個臉上都因此露出了狐疑的神色,鬧不明白李顯這究竟玩的是啥把戲。
“嗯。”
李顯對著一眾親衛們一揮手,輕吭了一聲,眾親衛自是會意地掀開了箱狀物上的紗巾,而后紛紛施禮退出了大帳。
“咦,這啥玩意兒,假山么?”
“不像,倒像是盆景來著。”
“也不對,哪有如此大的盆景,這物事怎地看著如此眼熟。”
紗巾一掀開,下頭的東西便就此露出了廬山真面目,赫然是一個巨大的沙盤,其中山脈、河流、湖泊一應俱全,雖說限于資料的完整性,與實際情形尚有差異,可大體上卻已是將河西、青海乃至安西各處的地形地貌擺了個規模來了,原本打算玩沉默的諸將們一見李顯居然在此時搬出這么個怪模怪樣的大家伙,全都好奇地低聲議論了起來,沉默策略自是再也玩不下去了的。
怎么?不沉默了?哈,那就開始罷!眼瞅著諸將議論紛紛,李顯面色雖肅然依舊,可心里頭卻暗自小得意了一回,但卻并沒有急著去理會諸將們的瞎議論,而是等到議論之聲漸小之后,這才輕咳了一聲道:“諸公,此物為沙盤,亦即實際地形具體而微者,諸公不妨印證一下往日所見之周邊地貌與沙盤同否?“
“像,確實像,此莫非河湟谷么?”
“有趣,還真是神了,此必是我等所在的蘭州城,哈,有趣!”
“唔,此乃鄯州,此二處即是伏羅川、伏俟城無疑,妙,實在是妙啊!”
一眾將領都是久歷軍伍之輩,每到一地,自是先考察地形地貌,再一對照地圖,自是對所處之環境頗有見識,此時比照著沙盤細細一推演,自是恍然大悟,紛紛出言稱贊不絕,便是連始終板著臉的三位大將軍也頻頻頷首不已。
“殿下,此物非同小可,若是于行軍作戰時,能有此類事物在手,當可知己知彼,處不敗之地也,實不知何人巧思如此,竟能構建此物。”契苾何力性子較急,人也較耿直,盡管對李顯凌駕于己之上心中不滿得緊,可卻不影響其對沙盤用途的欣賞,此時看得興起,自也就忘了昨日眾人議定的沉默不合作之策,捋著胸前的長須,興奮異常地大贊了起來。
何人?這玩意兒除了李顯之外,當今天下怕也沒第二人能整得出來的——小小一副沙盤看起來簡單,似乎隨便一堆便能成型,其實不然,不懂等高線原理,不識幾何代數的話,所能做出來的不過是一堆垃圾罷了,半點用場都派不上,就眼下這副沙盤,乃是李顯昨夜熬了大半夜的成果,表面上看,費時并不多,實際上,為了能盡量做到準確無誤,不說收集資料所消耗的人力物力之巨大,便是李顯自個兒在王府里就不知道花費了多少時間去預制與推演,這才有了眼下這般規模,其中的艱辛與心血著實不足為外人道哉。
“好叫老將軍得知,此物雖是小王所造,卻非小王所創,實乃是已故太史令李淳風、李老先生一生心血所致,小王不過是按老先生遺留下來的法子依葫蘆畫瓢地整了回,倒也看得過去便是了。”李顯自不可能將前世的那些數理化之類的玩意兒解釋出來,也就只能是將緣由一股腦地全都推到了李淳風的頭上,左右死人是不會跳出來辯解的罷。
“李老一代奇人,果然是高人做派,竟還有此等遺作,真真令人嘆服!”
高偘在朝中時曾得李淳風指點過,對其之能耐知之甚深,這一聽沙盤乃是李淳風的發明,立馬便釋然了,感慨地出言附和了一句道。
“神人,確是神人!”李謹行入朝稍晚,并不曾見識過李淳風其人,可卻沒少聽說推背圖之事,自也知曉李淳風乃大能耐之輩,這會兒兩位同僚都對李淳風贊不絕口,他自是不甘落后,咧著大嘴也跟著唱和了起來。
“諸公既是都覺得好,那此番戰事之謀劃便依此沙盤而為之好了。”李顯見火候已差不多,自是不想再多瞎扯下去,這便起了身,緩步走下帥位,施施然地到了沙盤前,一派隨意狀地提議道。
一聽到李顯提起戰事,一幫子將軍們立馬閉緊了嘴,彼此交換著閃爍不已的眼神,誰都不肯就此事表明態度,一時間大帳里的氣氛竟就此詭異了起來。
怎地?到了此時還想往回收?門都沒有!眼瞅著諸將想要退縮,李顯自是不肯就此罷休,壓根兒就不去理會眾將們的眉來眼去,笑呵呵地指點著沙盤,自顧自地分析道:“諸公請看,這一面面紅色小旗乃是我軍各部、各隘口要塞所在,計共有四條入吐谷渾之道路,除開昆侖埡口那條不算,大通河谷、河湟谷地之鄯州以及大阪山谷三條通道皆在河西一代,而今屬敵我對峙之局,天險共有之,敵軍眾而我軍寡,加之我軍新敗,倘若敵順勢來攻,則我軍難御敵于祁連山外,更惶論收復安西四鎮,今陛下有旨,安西丟不得,惟今之計,唯有以奇道勝之,諸公對此可有異議否?”
諸將盡管心里頭已是頗為認同李顯的分析,可卻全都保持著沉默,甚至故意不去看沙盤,一個個面無表情地站成了一尊尊的木雕泥塑。
“很好,既然諸公都無異議,那以奇克敵之略便算是定下來了,孤有一策或可奏奇效,那便是孤親率一旅精騎奇襲大通河谷,強渡大通河,殺進敵腹地,不求攻城掠地,但求殺傷敵之軍民,以調動賊軍全力圍剿,倘若能連勝數陣,則敵軍必亂矣,諸公大可聯合安西都護、右衛員外大將軍阿史那道真趁勢盡復安西故地,此戰若勝,西北當可得數年之綏靖,諸位對此可有甚疑慮么?”諸將玩沉默不合作,李顯卻假作不知,就當眾人已同意了總體戰略,自顧自地將具體的實施辦法述說了出來,一派輕松自如之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