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家是何年入的朝?朕怎地瞧著眼生得緊。”高宗愣愣地看了駱賓王好一陣子,愣是想不出面前這位御史到底是何人,不免有些子好奇,也沒急著過問駱賓王的本章,倒是先追問其駱賓王的來歷。
“回陛下的話,微臣駱賓王,武德二年生人,籍,婺州;貞觀二十年至二十三年,曾于道王府任記室參軍事(親王府屬官,從六品上),后歸鄉務農為業,麟德二年中進士第七名,經吏部試,得授奉禮郎;七月,晉東臺詳正學士;昨日轉監察御史之職。”面對著高宗的質疑,駱賓王并不曾慌亂,躬著身子,語氣平和地將履歷報了出來。
“哦?原來如此,愛卿能中進士,當是大才,有何本章要奏,便說罷,朕聽著呢。”御史不過八品官而已,按駱賓王的履歷,得任此官倒也說得過去,只不過高宗卻并不以為駱賓王出任御史乃是正常的官職遞進——御史的品階雖與東臺詳正學士持平,可前者是朝臣,后者卻是普通下級官吏,實不可同日而語,在高宗想來,此舉十有八九是李賢或是李顯在背后推的手,然則高宗卻并不打算去計較,概因此事符合制衡之道的需要,他自是不會去點破其中的蹊蹺,只是笑著點了下頭,很是溫和地說了一句道。
“微臣啟奏陛下,圣人有云:有教而無類,是故,但凡學而有成者,不必計其出身,但有德才者,必賢也,又,懷社稷之心,報國而無門,豈不悲哉,微臣有感于此,特以詩詠之:三十二馀罷,鬢是潘安仁。四十九仍入,年非朱買臣。縱橫愁系越,坎壈倦游秦。出籠窮短翮,委轍涸枯鱗。窮經不沾用,彈鋏欲誰申。天子未驅策,歲月幾沉淪。一得視邊塞,萬里何苦辛。劍匣胡霜影,弓開漢月輪。金刀動秋色,鐵騎想風塵。為國堅誠款,捐軀忘賤貧。勒功思比憲,決略暗欺陳。若不犯霜雪,虛擲玉京春。”駱賓王的詩本就極佳,道盡了民間士子不為天子所用的悲哀,懷才不遇之痛貫徹全篇,再配上其滄桑感極強的語調,聽得高宗眼圈都微微有些子發紅了起來,至于一眾大臣們雖滿心不愿科舉變革,可一樣被駱賓王的詩所感染,一時間滿大殿里的氣氛驟然間便壓抑了起來。
“父皇,駱御史所賦之詩何其悲哉,‘天子不驅策,歲月幾沉淪。’,此等人生之大痛,兒臣思及,便有涕零之心,我大唐向來開明,父皇又是明君,豈能坐而視之,兒臣懇請父皇圣裁!”就在朝臣們尚未回過神來之際,璐王李賢已大踏步地行到了殿中,慷慨激昂地出言稟報道。
“父皇,六哥所言甚是,君子之悲,莫過于懷才不遇,變革科舉乃順天應人之舉也,當速行之,兒臣以為行此事者,六哥最宜,望父皇明斷!”李賢話音剛落,李顯立馬緊跟著出言附和道。
“這個,這個…”對于科舉之事,高宗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盡管心里頭覺得李賢兄弟倆所奏頗為有理,也想就此給小哥倆一個補償,問題是科舉變革所牽扯到的方方面面之多,一點都不在河工之下,高宗心里頭實在是有些個決心難下,此際,面對著李賢兄弟倆炙熱的目光,一時間將不知說啥才好了。
“二位賢弟,縱使科舉須變革,也總得有個章程罷,此事重大,須輕忽不得,不若日后再議也罷。”高宗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李弘卻是看不下去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派語重心長地插了一句道。
嘿,好小子,好處拿完了,這會兒就想出幺蛾子了?美了你了!李顯一看是李弘站了出來,心中暗自冷笑不已,可臉上卻是一派的平靜,對著李弘躬了下身子道:“太子哥哥教訓得是,此事重大,是該有個章程的,臣弟不才,已有了些許構想,或能遂行之。”話說到這兒,也沒再多理會李弘的臉色有多難看,微一轉身,再次朝著高宗一躬身道:“啟奏父皇,兒臣本章尚有未盡之言,懇請父皇容兒臣言之。”
“唔,顯兒有話但講無妨,朕聽著便是了。”高宗一來是確實想聽聽李顯打算如何變革科舉,二來么,也是考慮到制衡的因素,倒是沒反對李顯的上奏之請。
“謝父皇隆恩。”李顯一絲不茍地謝了一聲,而后手捧著折子,朗聲道:“兒臣以為圣人之言,治世之大道也,朝廷取材,當以道德、文章為本,務使人盡其用,方可顯我大唐之開明,今之科舉弊端甚多,須徹底革之,有鑒于此,兒臣思之再三,有所得如下:圣人云: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取材當以德為本,六藝為綱,考核科目有《詩經》《書經》《禮經》、《易經》、《春秋》等五經,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書,合為四書五經,縣有縣學,取中者為秀才;州有州學,取中者為舉人,唯舉人方有大比之資格,三年一大比,取中者為進士,以時政、易理、詩為三場,以詩文定高下,廢明經而獨尊進士科,以顯取士之公平,若能如是,則/民間無遺珠之憾,而朝廷無缺人才之虞,何樂而不為哉,兒臣懇請父皇明察!”
“啟奏陛下,微臣以為周王殿下所奏大善也,宜速行之!”
“陛下,臣附議!”
“陛下,臣亦附議!”
李顯話音一落,林奇等璐王一系的官員紛紛站了出來,各自出言表態,盡管人數不算多,也就二十余號人,可造出來的聲勢卻不算小。
這一見二王再度聯手出擊,李弘心頭不禁很有些被愚弄了之感,自是又氣又急,奈何先前剛被李顯硬邦邦地頂過一次,在沒有十全把握之前,他已不敢再出頭胡亂打岔,唯恐被有備而來的二王當場整得下不來臺,可卻又百般不愿李賢兄弟倆就此成事,無奈之余,也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閻立本等一眾心腹大臣。
“陛下,老臣以為周王殿下所言過矣,我朝重臣出身明經者眾矣,德且賢者不計其數,又豈是周王殿下所言的那般不堪,且凡明經者,皆有朝堂公卿以為擔保,自可確保士子之德行無虧,何來投機取巧之說,此般種種,請恕老臣不敢茍同!”閻立本對科舉事宜其實并不熟知,原本不打算站出來跟李顯打擂臺的,可一見太子在上頭拼命地使眼神,閻立本也只好硬著頭皮站了出來,胡攪蠻纏地扯了一大通。
“陛下,閻尚書所言甚是,科舉事宜乃朝堂取士之根本,切不可妄動,當慎行。”
“陛下,老臣以為明經方是選材之正道也。”
“陛下,臣等以為閻尚書所言乃老成謀國之理也,望陛下明斷。”
閻立本乃是太子一系的領袖人物,他這么一站將出來,親近太子的大臣們自是紛紛出列支持,甚至許多原本甚少參與到諸皇子爭端中去的老成之輩此際也都站出來呼應閻立本之言,一時間太子一方的聲勢浩大得驚人至極。
嘿,果然都跳出來了,好,就怕爾等不出來,這么一鬧之下,事情成了!一眾朝臣們吵吵嚷嚷個不停,幾乎是眾口一詞地反對科舉變革,可李顯卻一點都不在意,不但不在乎,反倒心中暗喜不已,索性閉緊了嘴,壓根兒就不去理會朝臣們的強烈反對,只因這一幕早就在李顯的預料之中——太子本就勢大,犯了高宗的忌諱,否則的話,高宗也不會好端端地將李賢兄弟倆引入朝局,先前太子拿走了河工,勢力自是進一步擴張了開去,高宗雖說想要扶持太子,卻一準還是會有疙瘩在心,如今這么一鬧,高宗心里頭的疙瘩明顯便要膨脹了起來,本來就算對科舉變革尚有疑慮的,也一準要借此事打壓一下太子的氣焰,換而言之,太子這頭反對越是激烈,高宗心里頭便越是要別一下太子的苗頭,值此時分,保持沉默便成了李顯最佳的應對方案,左右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是與非高宗自己會去做一個判斷。
果然不出李顯所料,朝臣們越是嚷得兇悍,高宗的臉色便越是難看,到了末了,已是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一般,雖不曾真兒個地發作起來,可那難看的臉色一出,原本正嚷得起勁的眾臣們慢慢地便都沒了聲息,滿大殿里登時便是一陣令人壓抑無比的死寂。
“諸位愛卿熙熙攘攘何為哉?是真欲為朕分憂,還是念著家中尚未出仕的子孫,嗯?朕倒是好奇得很,爾等一向自負才高,又有何人能寫出駱愛卿這般詩句來,明經,哼,明經能取才?朕看未必罷,顯兒所奏之事,朕看著就不錯,朕意已決,由賢兒為首,顯兒為輔,會同吏部、禮部好生擬個完整章程來,朕等著看!”高宗陰著臉掃了眼下頭的群臣,毫不客氣地便是一頓斥責,而后,也沒管朝臣們的反應如何,下了道旨意之后,起身便轉進后殿去了。
高宗既已離開,這朝議自然也就議不下去了,一眾大臣們自是就此悻悻然地散了去,一場激辯尚未開始便已告了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