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十月初三,高宗及武后率眾從洛陽出發,前往泰山,沿途州縣黃土鋪道,灑水而迎,十月初四,關中各世家從京師啟程,趕往泰安恭候帝駕,獨太子奉命留京看守,十一月初九,帝假進抵泰安,宿于行宮,隨行百官于宮外里許結帳而居,于是乎,車水馬龍間,權貴滿街,泰安一境柴米為之貴,頗有擾民之嫌。
正月初三,高宗率群臣封禪泰山,以皇后為亞獻,大司空李勣為終獻,下詔大赦天下,并改元為乾封元年,大典儀式上,武后親賜文武百官官階、勛、爵不等,并下懿旨:民年八十以上版授下州刺史、司馬、縣令,婦人郡、縣君;七十以上至八十,賜古爵一級,免今歲所過州縣今年之賦稅,可謂是風頭出盡,封禪剛畢,武后掛名編撰之《列女傳》、《臣軌》旋即發行各州縣,再加上一眾北門學士紛紛撰文吹捧,武后之賢名遂起焉。
一場封禪大典竟成了武后一人表演之舞臺,其之所為可謂是漂亮至極,絕對的“全壘打”——既有大賞群臣的收買手段,又有著趁勢調升那幫子所謂的北門學士之官位的實惠,不僅如此,免地方錢糧之舉又可收買民心,再算上一幫子無恥文人的可勁吹捧,輿論上也占據了制高點,說是面面俱到也絕不為過,這么一套套如行云流水般地玩將下來,縱使是李顯這等閱歷過人之輩也不得不嘆為觀止。
無解,真的是無解,哪怕李顯已是拿著“顯微鏡”在觀測了,卻一樣無法找到武后這一系列動作里的破綻之所在,當然了,即便是能找到,李顯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頭與武后發生碰撞,如此一來,整個封禪期間,李顯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樁,那便是冷眼旁觀,除此之外,便是等待,等待著一幕大戲的開鑼。
封禪大典是很熱鬧,不過么,過了也就過了,高宗本身是沒打算如此早地便回轉京師,可一眾大臣們卻都有公務在身,自是不能因之荒廢了朝堂公務,這不,元宵剛過,先是各地來隨駕的地方官們紛紛陛辭而去,緊接著,朝中大臣們也都奉詔陸續返京,喧囂了一個多月的泰安城也就此漸漸地歸于了寧靜,當然了,泰安城熱鬧與否跟李顯一毛錢關系也沒有,身為親王,他自是用不著跟大臣們一般搭營而居,行宮里自有著其與李賢的住處,小哥倆這段時日以來皆極為老實,既不參與接見大臣,也不去與大臣們私相交往,每日里就是湊在一起聊聊天,下下棋,倒也悠閑得很,這不,一大早地,小哥倆個又擺開棋盤殺上了。
李顯的棋藝不錯,三世為人都對此頗有些研究,尤其是后世當學生那會兒更是上過幾年的業余棋院,一手棋頗見功力,至于李賢么,水平也就一般,頂多比臭棋簍子強上一線而已,之所以能跟李顯殺得有來有去,看似平手相爭,其實都是李顯在讓著他,只不過李賢棋藝實在是臭,看不出來罷了。
“啟稟二位殿下,始州錄事參軍武攸寧前來拜候,請二位殿下明示。”
就在李賢哥倆個正埋頭棋盤間之際,小宦官張徹從室外匆匆而入,對著小哥倆一躬身,緊趕著稟報道。
“不見!”
李賢的棋眼下正處于困境,心自是煩得很,這一聽來者的名字甚為陌生,便即頭也不抬地冷哼了一聲。
“且慢。”
李賢不知武攸寧為何許人,李顯卻是知之甚詳,甚至連其來意都心中有數,說實話,這些天來,李顯一直在等的便是此人的出現,自不可能讓其就這么走了,這便一揚手,呼喝了一聲,止住了剛要有所動作的張徹。
“嗯?”
這些日子以來,可沒少有地方官吏前來拜訪,其中不凡刺史一類的高官,然則每回李賢都是按著李顯的建議一概不見,此時一聽李顯居然有要會客的意思,李賢自顧不得再思考棋局了,錯愕地抬起了頭來,狐疑地看著李顯,從鼻腔里輕吭出了一聲。
“六哥,此人乃是始州刺史武惟良之長子,算起來可是你我兄弟的表兄來著。”面對著李賢的疑惑,李顯淡然一笑,隨口解釋了一句道。
“那又如何?”李賢對武后極為反感,連帶著對武家之人也都不怎么待見,壓根兒就不在意甚表兄不表兄的,頭一歪,不以為然地吭了一聲。
“六哥,此子遠道而來,想必有要事罷,何妨一見?”
李顯并不想立刻說破武攸寧的來意,這便呵呵一笑,勸說了一句道。
“也罷,傳他進來好了。”
李賢皺著眉頭想了想,心里頭雖還是認定不見也罷,可卻不好駁了李顯的面子,也就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承了下來。
“是,奴婢遵命。”
這一聽李賢開了口,張徹自是不敢怠慢,緊趕著應答了一聲,便要轉身出門,卻不料他尚未來得及抬腳,李顯便已站了起來,順手將手中把玩著的棋子往棋盒里一丟,笑瞇瞇地開口道:“六哥且坐,小弟一并去看看好了,莫讓人說你我兄弟不近人情。”
“嗯。”李賢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也沒再多說些甚子,低頭再次審視起棋局,很顯然,在他的心目中,眼前的棋局比起那個不知所謂的表哥要重要了百倍。
大殿前,一名身著六品官服飾的青年正局促不安地來回踱著步,眼光不時地瞄向陰沉沉的大殿深處,似有所企盼狀,這人正是武后的堂兄武惟良之長子武攸寧,此番乃是奉了其父之命前來,為的便是請兩位親王到其一家所暫居的園子赴宴,按其本心,以為此不過是件易事罷了,輕松可以搞定得了,可卻沒想到都已在殿前都等了好一陣子了,也沒見內里有何反應,這令武攸寧的心里頭不免有些子忐忑了起來。
“張公公…”武攸寧正焦慮不安之際,眼光的余角突地瞄見了正緩步行出大殿的張徹,忙整了整衣衫,緊趕著迎上了前去,剛開口喚了一聲,突地發現跟在了后頭的李顯,不由地便愣住了,一時間竟忘了要出言招呼。
嘿,果然是這個混小子!武攸寧不認識李顯,可李顯卻一眼便認出了武攸寧,只因前世那會兒武攸寧可是武后跟前的一條惡狗,依仗著武后的寵信,沒少干那些個沒屁/眼的勾當,李顯自也沒少受其的欺辱,對此人的品性可謂是深惡至極,不過么,此時非彼時,李顯自不可能一見面便給其臉色看,此際見武攸寧呆愣當場,李顯也沒去出言提醒,只是笑瞇瞇地背手而立,一派饒有興致狀地打量著武攸寧。
“周王殿下在此,武參軍安敢不拜!”
李顯倒是好氣性,可站一旁的張徹卻是看不下了,斜了傻不愣登的武攸寧一眼,沒好氣地呵斥道。
“啊,下官武攸寧見過周王殿下,下官一時失禮,還請殿下海涵則個。”
武攸寧雖是皇親,又有官職在身,其實不過是個沒怎么見過世面的菜鳥罷了,被張徹這么一呵斥,登時便亂了手腳,行禮不周全不說,口中的話語也含糊混亂,怎么看怎么像個鄉巴佬。
“免了罷,說起來武參軍還是小王的表兄,都是自家兄弟,就不必行這些虛禮了。”李顯的城府早就修煉到喜怒不形于色之地步,自不會將心中對武攸寧的厭惡帶到臉上來,也沒去計較武攸寧的禮數不周全,只是笑呵呵地一抬手,煞是和藹可親地說道。
“啊,是,哦,不,下官多謝殿下抬愛了,下官…”李顯越是和藹,武攸寧便越是緊張,口中胡亂地應著,緊張得窘迫異常,一張白臉就此生生憋成了醬紫色。
“表兄尋小王可是有要緊事么呵呵,這大殿門口實不是敘話之場所,表兄若是有事,內里說去好了,請!”李顯似乎沒瞧見武攸寧的窘迫一般,笑著側了下身,溫文爾雅地比了個“請”的手勢,客氣地招呼道。
“不必了,不必了,說來也無甚大事,就是家父與家叔備了些席面,請陛下及皇后娘娘賞光駕臨,下官奉父親之命前來,懇請殿下與璐王殿下一并前往,現有請柬在此,還請二位殿下賞光一行。”武攸寧自個兒覺得在李顯面前失了禮,有些個跌了份,實不愿再多逗留,更不愿再進殿,這便緊趕著從衣袖中取出了兩份鍍了金箔的請柬,一躬身,雙手捧過了頭頂,遞到了李顯的面前。
“哦?原來如此。”李顯笑著點了點頭,伸手接過了兩份請柬,也不急著攤開看,隨手往衣袖里一塞,笑呵呵地接著道:“二位表舅一番好意,小王感激不盡,若得便,自當前去,表兄難得來上一趟,就請進內敘談一二,你我兄弟也好就此親熱親熱罷。”
“多謝殿下美意,下官尚有些俗務在身,就不多打攪了,改日自當再來拜見二位殿下,下官告辭了。”武攸寧不知為何在李顯面前怎么也放不開,總感覺縮手縮腳地難受至極,此際一聽李顯答應前去赴宴,暗自松了口氣之余,便是一刻也不想多呆,緊趕著便出言請辭道。
“也罷,既如此,小王便不強留表兄了,您走好。”
李顯并沒有強留武攸寧,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坦然地受了其的禮,目送其轉過了殿外的一道照壁,這才撇了撇嘴角,露出了絲冷冷的笑意,一甩袖子,大步走回了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