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李顯缺班底,缺靠山,缺錢財,缺武力,缺…,幾乎啥都缺,可唯獨不缺耐性,旁人覺得十二萬分難耐的寂靜壓力到了李顯身上卻渾然不起效用,哪怕這等壓力是來自武媚娘這么個令人膽寒之輩亦是一樣,故此,李顯的腰雖是難受地彎著,可腿腳卻是站得極穩,別說哆嗦了,便是抖都不曾抖上過一下。
寂靜,依舊是寂靜,李顯已躬身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時間了,可等來的依舊是令人窒息的寂靜,然則李顯依舊不為所動,只因他很清楚這不單是耐性的考驗,更是彼此交鋒前的試探,倘若李顯在此時有一絲慌亂的表現,等待他的一準是武后暴風驟雨般的攻訐與喝斥,真到那時,就算李顯扯破了嗓子喊撞天屈亦是枉然了,斷無人敢在盛怒的武后面前為其緩頰,別說李賢不能,便是高宗只怕也沒那個膽,換句話說,李顯此時可謂是處在了懸崖的邊緣,除了咬牙堅持之外,并無第二條路可走。
“平身罷。”
武媚娘一雙眼死盯著李顯看了良久,卻始終未見李顯有絲毫動搖的跡象,臉上不由地露出了絲驚奇之色,只是很快便掩飾了下去,眼瞅著無法用壓力逼迫李顯露出破綻,武媚娘眉頭微微一皺,不怎么情愿地冷著嗓音開了口。
“謝母后,孩兒恭聽母后訓示。”
李顯是不缺耐性,可腰彎得久了,卻也難受得很,這一聽武后終于叫起了,自是暗自松了口氣,站直了身子,一雙大眼純真無比地看著高坐龍床上的武媚娘,恭敬萬分地回了一句道。
“哦?是么?那好,本宮問你,國子監直講元萬頃可曾得罪于你么?”武媚娘雖對李顯的沉穩感到意外,可還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微皺著眉頭掃了李顯一眼,語氣冰冷地問道。
“母后,孩兒不明,孩兒與元大人素不曾有過交集,自無仇隙可言,這得罪一說實無從談起。”李顯巴眨了下大眼睛,一臉子無辜狀地回答道。
“好個無從談起,既如此,爾又為何以刀相向,是對本宮指派元萬頃為爾講課不滿么?”武媚娘絲毫不因李顯那副無辜狀所動,寒著臉追問道。
“母后明鑒,孩兒豈敢如此,此事實出意外,孩兒習武沉迷,實不曾注意到元大人的到來,一時收手不及,驚嚇了元大人,皆孩兒之過也,孩兒已向元大人告了罪,言明了實情,并不敢虛言哄騙母后。”李顯早就知曉武后會這么問,自是早早地便準備好了答詞,此際見武后毫不掩飾地便要為元萬頃找回場子,立馬叫起了撞天屈來,言辭灼灼,滴水不漏,宛若真的受了委屈的該是他李顯一般。
“習武?爾好端端地習甚武來著?”
若說先前李顯的沉穩令武媚娘略有意外的話,李顯這么一番條理清晰的話下來可就令武媚娘大吃了一驚,要知道在武媚娘的心目中,李顯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懦弱而又無能得很,可眼下這等對答如流的從容狀哪還有一絲幼稚無比的形象在,這便使得武媚娘在責難之際,不得不加了幾分的小心。
武媚娘的反應李顯自是看在了眼中,哪會不知自己的表現已引起了武后的猜疑,當然了,這一條李顯在行事前自是已通盤考慮過了,得出的結論是不得不為之,道理很簡單,就武后的精明,李顯就算是裝傻,也裝不了太久,只要李顯想要發展自己的勢力,遲早都要露出馬腳來,與其到時候被動,倒不如現在便露出一點的猙獰來,也好為自己將來的表現打下個伏筆,再說了,詔獄一案發生之后,武后的通盤計劃已被打亂,在未能收攏諸宰相之心前,她已不可能像前世那般即刻臨朝理政,而這段難得的平穩時間恰恰就是李顯所需要的發展空間,故此,李顯自不懼稍微表現一下自己的能力。
“回母后的話,孩兒,孩兒…”
面對著武后的步步緊逼,李顯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吞吞吐吐地沒將話說實了。
“嗯?”
果不出李顯所料,武媚娘一見李顯似有難言之隱狀,立馬冷哼了一聲,絲毫不給李顯閃躲的機會。
“母后,您是知道的,孩兒自有愚笨,與文事上資質有限,縱使苦讀,亦難有大成之機,孩兒每多反思,慚愧至極,偶讀《后漢書》,有感于霍冠軍掃滅胡虜之威風,又想那班超投筆從戎之壯舉,孩兒心實向往之,又念及太子哥哥以及六哥皆是飽學之輩,孩兒遠不能及,文不能幫父皇分憂,自該從武事上用功,便即起了習武之心,十數日前,孩兒還就此困惑問過李太史,得蒙李太史不棄,為孩兒推演了一番,言及孩兒若習武,約摸有機會三成,孩兒想三成機會雖少,卻終歸還是有能幫著父皇、母后的一日,這便于府中操練刀兵,惜乎無名師指點,始終不得要領,兒臣惶恐。”一見武媚娘糾纏著習武之事不放,李顯心中暗喜,可臉上卻是一派惶恐狀,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又是表態,又是說理,到了末了,還沒忘將李淳風這面虎皮扯出來揮舞一把。
還別說,李顯這么番話說將下來,頗有感人之處,不單幾位宰相臉上露出了欣賞之色,便是高宗看向李顯的眼光里也多了幾分的柔情,只是大家伙都礙于武媚娘在,自是都不敢出言為李顯說話罷了。
“父皇、母后,孩兒以為七弟向武并無乖謬之處,今我大唐周邊不寧,每多征戰,向武之心必不可少,且太子哥哥精于文事,孩兒也能略通,獨獨卻少了征伐之氣,今七弟愿投筆從戎實是好事一樁,當為七弟擇名師以教授,他日或能為我大唐增添一護國賢王。”旁人不敢說話,李賢卻是不懼,不只是因他答應過李顯要幫襯之故,也是因著先前張德凱的死深深地刺激到了他的心,一口氣難出之下,自是不管不顧地便搶在武媚娘表態之前站出來公然支持李顯。
“賢兒此言有理。”高宗本人其實也很向往金戈鐵馬的征戰生涯,早年便想親征高句麗,只可惜其身體一向不好,群臣堅決反對其御駕親征,無奈之下只能作罷而已,此際見兩子皆說得在理,自是忍不住出言肯定了一句,然則一看武媚娘臉色不愉,高宗立馬又收了口道:“只是,啊,只是…”
高宗本就不是甚機靈之人,這等臨時改口的事兒哪能干得順溜,“只是”了半天都沒能只是個所以然來,臉上的尷尬之色瞧得眾人都想發笑,可這當口上,又有誰敢笑將出來,沒奈何,一眾人等全都只能憋得渾身不自在。
“陛下,顯兒有心向武怕不是好的,只是諸將皆各有公干,如何能因教授顯兒這等小事而分心,此事不若延后再議好了。”武媚娘眼瞅著話題說著說著便跑了調,原本是要訓斥李顯無禮沖撞授業師傅的,可如今卻演變成了要為李顯擇名將授武,心中自是萬分的惱火,哪可能讓李顯就這么輕易地得了逞去,這便出言打斷道。
“啊,也對,這事情容后再議,容后再議也好。”高宗向來懼內,這一聽武媚娘已發了話,立馬順著武媚娘的意思便開了金口。
再議?再議個屁啊!父皇啊父皇,您老還能再懦弱一些么!眼瞅著高宗再一次屈服在武后的淫威之下,李顯著實是對高宗徹底失望了,在心里頭惡狠狠地鄙視了自家老爹一番,但卻并不打算就此收場了事。
“父皇,孩兒以為母后教訓得是,諸大將軍皆各有要務,豈能為了孩兒向武這等小事而分心,若是因此誤了軍國大事,孩兒百死莫辭矣,然,孩兒卻有一計較,懇請父皇、母后恩準。”高宗話音剛落,李顯立馬上前一步,亢聲進諫道。
“哦?顯兒還有何話要說,朕聽著便是了。”高宗見李顯不肯放棄,眉頭不由地便皺了起來,沉吟了片刻之后,還是頂住了武后那頭傳來的壓力,并沒直接駁回李顯的請求。
“啟稟父皇、母后,孩兒以為習武重在自身,正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自古以來,名將大多非出自名門,反倒是草莽中英雄輩出,孩兒不敢奢望能得諸如蘇定方、薛仁貴等元老宿將之指點,但求能有通軍略之校尉教習便足矣。”一見高宗開了口,李顯立馬打蛇隨棍上,慷慨激昂地進言道。
“哦?這樣啊,不知吾兒中意何人,且說來與朕聽聽。”高宗一聽李顯僅打算拜校尉為師,好奇心立馬就起了,笑呵呵地追問道。
“回父皇的話,孩兒目下也不知該拜何人為師,李太史只言讓孩兒到左驍衛一行,必能有所得,孩兒實不敢欺瞞父皇。”眼瞅著形勢已被自個兒巧妙地操控住了,李顯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是就此落了地,然則他依舊不打算將目標過早地暴露出來,只是將李淳風這面大旗再次扛出來揮舞了一番。
“唔,原來如此。”高宗對于李淳風之能素來信服,這一聽是李淳風的交待,倒也沒起疑心,可也沒敢就此應承下來,而是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而后將目光投向了武媚娘,試探地出言道:“媚娘,你看此事如何?”
高宗此言一出,滿殿之人自是全都將目光聚焦到了武媚娘身上,都想聽聽武媚娘對此事究竟又能有個甚說頭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