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實不敢虛言欺君啊,陛下,奴婢今日本不當差,正屋里歇著,午時前族兄張徹讓人給奴婢傳了話,說是有要緊事,奴婢素與族兄善,左右無事,緊趕著也就去了宮門處,這一去,族兄便將事情轉告了奴婢,說是璐王殿下怕事情有失,就先去攔著了,讓奴婢趕緊將事情稟明陛下,由陛下圣裁之。”這一見高宗勃然發作將起來,張德凱登時便慌了神,一迭聲地告著饒,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大概經過說將出來。
“族兄?爾之族兄何許人,如何能知得此事?說!”李治一聽這話說得有鼻有眼,似有幾分真實之狀,倒也信了幾分,只是尚有些疑慮,這便斷喝了一聲,緊趕著追問道。
“啊,陛下明鑒,奴婢之族兄乃是璐王府書房管事,五年前與奴婢一道凈的身,奴婢分在了宮里,族兄卻跟了璐王殿下,向得璐王殿下寵信,其所言事大,不像有假,奴婢自不敢怠慢,這便趕著來,驚擾了陛下午休,奴婢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張德凱能混到隨侍宦官的份上,自然是觀顏察色之能手,這一聽高宗話鋒轉了,心中立馬便稍安了下來,定了定神,絮絮叨叨地解釋了一番。
“哼!”
李治性格上雖是有缺陷,可人卻并不傻,只一聽便知曉面前這個小宦官話里有著不實之言,也猜出了這小宦官十有八九便是璐王的耳目之一。對于自家兒子將眼線安排到了自個兒的眼皮底下,李治心里頭難免有些子惱火,這便怒視了張德凱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可也沒再糾纏此事,只因李治很清楚天家子弟都是這么副德性,他自己當年還是皇子之時,雖無心去爭位,可也沒忘了交好太宗李世民身邊的使喚人,再說了,詔獄發生了如此大事,李治實也無心在此時追究張德凱充當璐王府眼線的小事情,沉吟了片刻之后,遲疑地開口問道:“你那族兄還有甚說的?此事如今可曾傳到…”
“回陛下話,族兄還說璐王殿下對上官大人事涉謀逆一案已有了新的線索,或能證實此案另有冤情,只是此事重大,璐王殿下不敢擅斷,更不敢傳之于市井,一旦攔阻此事后,當與周王殿下一道前來宮中回話,一切有待陛下圣裁。”李治的話雖只說了半截,可張德凱顯然聽得懂李治的未盡之言,知曉問的是此事是否已傳到了武后處,這便會意地搖了搖頭,款款地回答道。
“唔,竟有此事?”李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側頭看了看懿德殿的方向,眼神復雜至極,臉色也由此變幻個不停,呆立了片刻之后,這才咬著牙,艱難無比地從牙縫里擠出了句話來:“來人,更衣,擺駕太極殿!”
帝王擺駕自非小事,李治此令一下,武德殿中登時便亂了起來,無數宮女宦官們忙忙碌碌地張羅開了,四下里忙作了一團…
終于開始了!轔轔向前而行的馬車廂中,李顯的一雙小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尚帶著稚氣的小臉上滿是激動的紅潤,鼻息也因此微微重了起來,趁著這等無人在旁的當口,李顯無聲地宣泄著自身的情感,只因此事一起,蝴蝶的翅膀便算是開始扇動了,至于究竟能得到一個怎樣的結果,李顯如今也無法做出一個準確的判斷來,概因內里的變數著實太多了一些。
變數,難以控制的變數!哪怕到目前為止一切順遂,可李顯心里頭卻無十足的必勝之把握,只因很多事情不是李顯所能控制得了的——詔獄乃是皇權的象征,如此這般的一鬧,再加上李賢兄弟倆有意識地將此事在朝野中散布開去,要想善了已無可能,這便是借勢,擒拿住上官福,有了為上官儀翻案的可能,這是底牌,有了這兩手,再加上群臣的配合,以及高宗的首肯,理應能夠暫時壓制住武后的野心,甚或趁勢給后黨一個沉重的打擊也并非不可能,然則問題恰恰就出在此處——首先,這些年來,群臣們可是被武后給收拾怕了的,敢不敢在此時站出來為李顯哥兩個撐腰尚難說得很,其次,李賢派進宮的人是否能在不驚動后黨的情況下,將事情稟明高宗亦尚未可知,第三,高宗是否贊同哥兩個的行為尚是個謎,第四,高宗能否在下決斷之前瞞過武后尚不得而知,除了這四條之外,最令李顯頭疼的是難以推斷出武后會就此事作出何等之反應,正有著這五大變數在,李顯實不敢太過樂觀,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到進宮面圣之后方能見個分曉!
“殿下,殿下。”
就在李顯想得出神之際,車簾子外傳來了高邈的輕喚聲,登時便將李顯從遐思里驚醒了過來,下意識地掀開車簾子的一角一看,這才發覺馬車竟已停在了承天門前的小廣場上,隱約間還能聽到一陣陣細碎的交談聲,顯然廣場上有著不少的官員在,李顯自不敢怠慢,忙起了身,由著高邈等人侍候著走下了馬車,入眼便見前車的李賢也方才剛剛下了地,忙疾步走將過去,安靜地站在李賢身后半步處。
“臣等參見璐王殿下,參見周王殿下。”
大理寺詔獄緊挨著皇城,位于西華門外不遠處,離著承天門其實不過只有一柱香的車程而已,只是因著雪天路滑,以及李賢哥倆個有意識地控制速度,以便能給聞訊趕來的朝臣們騰出些時間之故,這一路行來,足足花了近半個時辰,待得小哥倆個下了馬車,聚集在承天門前的群臣已有四十余位之多,當朝五大宰相中,除了在宮中當值的許敬宗之外,許圉師、李安期、郝處俊、戴至德皆已趕到,另有刑部尚書盧承慶、吏部尚書樂彥瑋等諸多重臣紛至迭來,一眾人等正議論紛紛間,突見二王車駕已至,全都涌了過去,各自問安不迭。
“諸公勿需多禮,小王來遲一步,累諸公久等,皆小王之過也。”李賢之所以參預詔獄一案,為的就是在朝臣中豎立起賢明的形象,此際一見朝中重臣皆至,立馬興奮得小臉都就此漲紅了起來,好在還算是清醒,并未有甚失態的舉止,只是客氣地對著一眾大臣們作了個團團揖,謙遜地告了聲罪。
“璐王殿下,詔獄之事究竟如何還請殿下明言相告,須知此事關礙極大,非可輕易玩笑者。”眾人行禮剛畢,右相戴至德已迫不及待地出言追問了一句,語氣焦急,內里的責備之意幾無掩飾——戴至德,字行之,又字碧護,相州安陽人氏,曾任江洲令、潭州刺史,戶部尚書,去歲接替被罷免的李義府為右相,其為人剛直,處事則一板一眼,向不講私情,縱使圣上有過,亦必諫之,今日恰逢荀假,戴至德本正在家中含飴弄孫,突聞璐王府侍衛通稟二王鬧詔獄之事,震驚萬分之余,急匆匆地便趕到了承天門前,可等了良久,都不見李賢哥倆個露面,早就急壞了,此時見了李賢的面,自是顧不得再多講究甚禮數了的。
“戴相教訓得是,小王孟浪了些,然小王實有不得已之苦衷,概因事起突然,小王得知有奸佞假借圣旨之名欲謀上官大人性命之消息已是遲了,孤又勢不能坐看上官大人就此含冤而喪,迫不得已,也只能強自為之,其間多有違制處,待得此事了后,小王自會上表請罪,只是當下之急乃是面見父皇,以明辨是非,救上官大人滿門于水火之中,還望戴相及諸位大人助小王一臂之力!”李賢既打算借詔獄一案崛起于朝堂,自不會去計較戴至德的態度不佳,先是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后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通,極盡鼓動之能事。
“殿下可有甚憑證么?”戴至德早前雖曾從前來報信的璐王府侍衛處大體上了解了些情形,然則并不清楚李賢哥倆個如此魯莽行事的根底何在,自不會因李賢的鼓動性言語而動,微皺著眉頭,神情肅然地追問了一句道。
“好叫戴相得知,小王已將誣陷上官大人的賤奴拿下,并已搜出其誣告上官大人之實據,已可證明上官大人事涉謀逆乃子虛烏有之事也,小王此來便是要面見父皇,為上官大人討個公道!”李賢如今手中有牌,心中自是不慌,面對著戴至德的追問,自信地一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啊…”
“這,這,這如何可能?”
“竟有此事?荒謬,荒謬!”
李賢此言著實驚人得很,一眾朝臣們全都被震得不輕,好一陣子沉默之后,盡皆嘩然了起來,群情洶洶,疑惑者有之,狂喜者有之,搖頭嘆息不已者也有之,雖都不曾當場說甚表態的話語,可言語間大體上都暗示了將在面圣時站在李賢的一邊,直聽得李賢的小臉都興奮得跟紅蘋果一般,頗有些子大勢在握之軒昂。
“太子殿下到!”
就在李賢顧盼自得之際,一聲尖細的嗓音突然響了起來,硬是讓李賢的好心情被猛然攪了一把,只一側臉,便見一輛金鉻車已緩緩地停在了諸臣的身旁。
太子乃是半君,他這么一駕到,眾人又豈敢怠慢,緊趕著按各自的品階排好了隊列,準備接駕,李賢兄弟倆自也無法例外,只是于排列的當口,小哥倆飛快地交換了個眼神,從彼此的眼中都瞧見了些許的不快與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