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艷陽高照。一臺半新的桑塔納奔馳在湖濱公路之上。
這臺桑塔納是農場唯一的“高檔設備”,還是二手貨。兩年前,從魚販子手里抵債抵過來的。那魚販子欠了農場不少款子,賭博輸了個精光,沒錢付款,就把自己的座駕抵押給了農場。
桑塔納是黃子軒親自駕駛,乘客則是范鴻宇和杜雙魚。不過座次安排有點微妙,范鴻宇坐在副駕駛位置,新任通訊員杜雙魚同志,倒像個首長,一個人獨占了后排座位。
黃子軒親自當司機兼向導,范鴻宇當得在副駕駛座相陪,大刺刺的坐在后邊,未免讓黃子軒不痛快。
對黃子軒,范鴻宇沒打算用什么手段,就是直來直去,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說,或者直接用行動來說明自己的意見。
管理之道,因人而異,不可拘泥陳法。
桑塔納走走停停,每到一處堤段,黃子軒就將車子停下來。三人一起走上大堤。
上午的見面會,已經開過了,范鴻宇正式在農場亮相,走馬上任。那些中層干部,自然對范書記的年輕充滿詫異。而聽說范鴻宇的“英雄事跡”之后,則暗暗搖頭不止。
又來一位“二桿子”?
親自在十原鎮動手收拾流氓地痞不說,還讓杜雙魚這個愣頭青當自己的通訊員?
如此行事風格,簡直聞所未聞。
朝陽農場有一個黃子軒,已經讓許多老成持重的干部們頭痛不已,如今上級領導竟然給派過來一位比黃子軒還“二桿子”的黨委書記,怎生了局?
中午,范鴻宇請同志們在機關食堂聚了個餐,很平常的菜肴。上的自釀米酒,所費不多。
農場窮,奢華宴席,真的負擔不起。
聚完餐,范鴻宇也不休息,直接拉著黃子軒和杜雙魚就出門了。
朝陽農場三面環水,水岸線長達幾十公里,因為當年是圍湖造田硬搞出來的耕地,地勢都比較低洼。每年的防汛工作,都是重點。
黃子軒對全場所有的防洪重點地段的情況,可以說了如指掌。
看著腳下的青石大堤,范鴻宇問道:“黃場長,這大堤有年頭了吧?”
子軒說道:“基本上。整個農場的大堤,年紀都不比我小多少。當年圍湖造田的時候,防洪是頭等大事。這幾十公里青石大堤,都是當年的老底子,比較結實。不過 時間比較長了,年年都要進行必要的檢測和加固。修修補補的,每年要花不少錢。農場的財政底子這么虧。這條大堤有一半的‘功勞’…”
范鴻宇點了點頭,說道:“防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馬虎不得。哪怕農場財政再緊張,這筆錢不能省。”
子軒雙手一拍。說道:“對,我就是這個意見。前些年,場里的財政狀況比現在要好一點,主要就是省下了加固大堤的費用。后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這大堤要是再不加固,一旦發大洪水。很多地方都擋不住,會決口。咱們農場三萬人生活在這個低洼地里,真要是大堤垮了,后果就不堪設想。所以這兩年,我把一多半 的財政收入用在加固大堤上了。窮點不怕,只要有命在,總是能想辦法活下去的。”
黃子軒這話,也算是給自己很隱晦地做了個辯解,為什么他當場長之后,朝陽農場越來越窮。
范鴻宇有點奇怪地問道:“防汛是大事,上邊沒有撥款?不對吧,我記得省里有這筆專款的,前不久省長還批了字。”
黃子軒冷笑一聲,說道:“有撥款,前年五萬,去年八萬,今年還沒見影子。”
范鴻宇頓時就無語了。
以朝陽農場這么險要的地勢,防洪任務之重可想而知,撥款竟然這么少。
“不對,省里肯定不止安排下來這么點撥款。這我知道。”
范鴻宇隨即搖頭,雙眉蹙了起來。
就在幾天前,他還是省長大秘書,尤利民批示過的所有文件,都要經過他的手。省里到底給各地市撥了多少防洪款子,他心里有數。齊河是全省防洪的重點市,每年省府都有一筆不小的防洪款撥下去的。當然,款子到了齊河市,具體怎么分配,范鴻宇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在正常情況下,無論如何,朝陽農場都不應該只有這么一點防洪撥款。這點錢,相對于幾十公里的防洪大堤,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子軒說道:“我知道省里撥下來不止這么一點錢,我也知道錢每年都到了市里。但我去市財政局要不到。郭市長倒是年年在我們的報告上批了字,去年就批了四十萬。不過財政局就是只給八萬,我磨破嘴皮子都沒用。他們不說不給,就說現在市里財政也緊張,慢慢來,不急。分幾次給!嘿嘿,他們這些官老爺的把戲,你應該 懂的吧?”
說著,黃子軒就乜了范鴻宇一眼,頗有點憤憤不平。
他們朝陽農場的情況,這么困難,市里那批官老爺視而不見,連省里撥下來的防洪款,也給卡扣得剩下一點小零頭。職工情緒一激憤,鬧個事,黨紀政紀處分就下來了。
在別人眼里,黃子軒這個場長做得威風凜凜,農場上上下下都服氣,黃子軒卻每每為錢的事愁白了頭,為了要點錢,不知受過多少窩囊氣,看過多少臉色。
范鴻宇輕輕點頭,并沒有隨聲附和。
財政支付,歷來是“一級卡一級”,身為省長大秘書,范鴻宇對這種情況可謂是了如指掌。這不是齊河市一家的問題,幾乎全省乃至全國各地,都存在著類似的情形。
“雁過拔毛”,是各地財政負責干部的拿手好戲。
所差者,程度不同而已。像齊河市財政局拔毛拔得這么厲害的,倒也不多見。但身為農場黨委書記和云湖縣代縣長,范鴻宇現在身份地位不同。隨口附和黃子軒幾句不難,甚至順著黃子軒的話頭,痛罵財政局的“官老爺”一番,也不費什么神思,說不定就會被黃子軒“引為知己”。
不過在范鴻宇看來,用這樣庸俗的方式來拉近班子同志之間的關系,是有點太“掉份”了,一把手就應該有一把手的做派,將自己等同于班子里的其他同志,無形之中,就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而且范鴻宇認為,黃子軒作為農場場長,看問題的眼光和出發點,就應該跟著提高,不能總是做“憤青”,那個改變不了事實。
換句話說,黃子軒覺悟不高,范鴻宇就必須幫他提高覺悟,而不是推波助瀾。這對黃子軒自己,也沒什么好處。朝陽農場要打翻身仗,要盡快改變現狀,富裕起來,黃子軒這個領路人,就必須快速成長起來。
范鴻宇沒有做保姆的習慣。
“黃場長,你怎么看海瑞這個人?”
范鴻宇在大堤上慢慢走著,忽然問道。
“海瑞?”
黃子軒不由愣怔了一下,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扯到海瑞身上去了?
一直默默陪伴在冊的杜雙魚,也覺得有點奇怪。他到現在都有點暈暈乎乎的,昨天還想著“跑路”,轉眼之間,卻忽然就成了范鴻宇的秘書,這戲法變的,愣是讓人看不懂了。而且杜雙魚以前從未有過類似的工作經驗,一時半會,還真摸不到一點門路,只能謹言慎行,多看少說。
“挺好啊,大清官。”
稍頃,黃子軒才回答了范鴻宇的問題。
鴻宇輕輕搖頭,說道:“清官是清官,但除了清官,你還能想到海瑞的什么事跡?他到底為當時的老百姓辦了些什么實事?與其說海瑞是清官,還不如說他是著名的諫臣。很多人不知道嘉靖皇帝是誰,卻知道海瑞的名聲。自古清官邀名…和他同時期的李時、夏言、顧鼎臣、胡宗憲、楊繼盛、俞大猷這些名臣,更是很少有人聽說過。海瑞是名臣,是諫臣,然而,任何一個時代,光有諫臣是不夠的。唐太宗時期,如果僅僅只有一個魏征,沒有房玄齡,杜如晦這些辦實事的人,也不會有貞觀之治。現在啊,有些不合理的現象確實存在,如果我們僅僅是指責這些現象,于事無補。所以,黃場長,我認為你做的非常正確,不管市里撥款多少,這大堤都得加 固,哪怕農場欠債還不起,只要這大堤固若金湯,就是最大的功勞。”
黃子軒哈哈一笑,說道:“范書記,你也不用夸獎我,市里那些官老爺,知道我就算要不到錢,也一樣會想方設法來加固大堤…他們這是抓住我的軟肋了。不怕你笑話,我是一邊修堤一邊罵娘,哈哈…”
范鴻宇也笑起來,說道:“娘要罵,工作也還得做,是有點無奈。不過,慢慢來吧。一些不合理的現象,要改變不是朝夕之功,總得有個過程。”
黃子軒點點頭,說道:“這點我倒是很贊同。真要是大堤出了問題,罵誰都不管用。”
范鴻宇背著雙手,眼望煙波浩渺的青山湖,稍頃,感嘆地說道:“這么大個青山湖,外加十萬畝良田,養不活咱們農場幾萬人?我還真的不信了!”
第561章美女主任 半新不舊的桑塔納,緩緩駛向云湖縣委大院。
車上坐著的,自然是新任云湖縣委副書記,代縣長范鴻宇。這一回,黃子軒沒有親自當司機。他不想看見云湖縣委那班人,意見大著呢。派了個司機送范鴻宇過來。
范鴻宇在農場待了足足三天,每個大隊部都去跑了一趟,察看了全部的防洪堤段,這才趕往縣政府赴任。出發之前,給陸玖打了個電話,匯報自己的行程。
對于陸玖,范鴻宇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禮貌。
云湖縣城的規模也不大,相對來說,和彥華市差不多,超過宇陽縣。畢竟齊河市在省內是經濟最發達的特大城市之一,地處大湖之濱,地勢平坦,土地肥沃,交通相對便利,云湖縣作為齊河市的轄縣,無論經濟總量還是城市規模,自然不是彥華地區所屬縣市能夠比擬的。
但總體來說,九十年代初期的內地縣城,都有點破破爛爛的,市面上也并不十分活躍。
云湖縣委大院的大門還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建筑式樣,不過綠樹掩映之中的辦公大樓,卻是新建的,鋼筋水泥建筑,和周邊低矮的建筑物比較而言,頗為威武。
桑塔納來到縣委大院門口。
立即便有一名體態婀娜,打扮得體的女子從門衛室里迎出來,滿臉堆笑,向桑塔納點頭示意。司機連忙停下車來,放下了車窗。
那女子來到車前,低聲問道:“請問是范縣長嗎?”
范鴻宇微笑點頭,說道:“我是范鴻宇。”
“范縣長,您好您好,我是陳霞,政府辦的負責人…陸書記和齊縣長說范縣長今天要過來。讓我在這里等候范縣長大駕。”
“你好,陳主任。同志們太客氣了。”
范鴻宇微笑答禮。
眼前這位自稱政府辦負責人的陳霞,看上去大約三十三四歲的樣子,長相周正,身材婀娜凹凸有致,正是成熟女性最富有魅力的時期,雖然衣著打扮都很“中性”,卻怎么都掩飾不住對男人的那種吸引力。
還在省里的時候,范鴻宇就對云湖縣一些主要干部的簡歷有所了解。知道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確實叫做陳霞,是位女同志。只是沒想到竟然還是一位頗有魅力的美女。
陳霞嘴里說的齊縣長,大名齊正鴻,是云湖縣委副書記兼常務副縣長。范鴻宇未曾到任的這段時間,由他主持縣政府的日常工作。
范鴻宇今天前來履新。陸玖和齊正鴻委派縣府辦主任在此迎候,也是基本的禮節。
當然,如果范鴻宇是新任縣委書記,那“待遇”就完全不一樣了。只怕他人還在農場,縣里就會派人到農場來陪同。今天的歡迎儀式,肯定會異常隆重,絕不會是陳霞“孤零零”一個人在門衛室等候。
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區別。是非常明顯的。
饒是如此,云湖縣政府只有陳霞一人在此等候,似乎還是有點怠慢了。陸玖不出面,可以理解。齊正鴻是老資格的縣委副書記兼常務副縣長,要端個架子,也能理解。但委派一位較為年輕,資歷較淺的副縣長和陳霞一起迎候范鴻宇。卻不為過。
范鴻宇并不在意這些面上的東西,但由此也能折現出云湖縣這批負責干部。對他這位新縣長,到底是抱著何種的態度。
最起碼,談不上十分的歡迎。
范鴻宇不動聲色,走下車來,微笑問道:“陳主任,陸書記在辦公室嗎?”
陳霞連忙說道:“范縣長,是這樣的,陸書記剛好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工作安排,大約還有半個小時才能結束。他指示說,如果范縣長到了,請縣長先休息一下,等他那邊工作一結束,馬上就過來和縣長會面。”
范鴻宇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他昨天下午就給陸玖打過電話,匯報自己的行程安排,今天從農場出發之前,又打了電話。陸玖卻“剛好”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工作安排。范鴻宇相信,不管自己什么時候趕到縣里,陸書記這個重要的工作只怕都要半個小時才能結束。
陸玖明明白白的端出了一把手的架子。
你范縣長前幾天忽然在十原鎮冒出來,打了我個措手不及,讓我馬不停蹄地趕往十原鎮和你相會。今天,那就請你也等我半個小時吧。
如何定位自己和范鴻宇的關系,陸玖現在心里也沒個準譜。如果范鴻宇是普通意義上的代縣長,陸玖自然用不著“糾結”,該怎樣還怎樣。不管怎么說,他才是縣委書記一把手,應該是縣長來適應他的工作作風和行事風格。
但范鴻宇的來頭明顯和普通縣長不一樣。齊河市,已經有一位省委領導的大秘書。鄭美堂在市里,那可是威風凜凜,很多時候,鄭書記發句話,不比譚書記和郭市長的話分量輕。貌似譚書記對鄭書記都十分忌憚。
這一點,陸玖有所察覺,譚啟華曾經很明白地在他面前流露出這種忌憚之意。
現在范鴻宇正兒八經是縣長,較之鄭美堂在市里的身份地位更高,名正言順的政府大班長。而他陸玖在省里巨頭眼里的地位,自然沒辦法和譚啟華相提并論。
這還真是個難題。
陸玖需要好好思量思量。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陸玖絕不愿意由縣委書記變成“副手”!
哪怕范鴻宇是省長大秘書,手持“尚方寶劍”而來,陸玖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奮斗多年才得來的“一把手權威”。
且看看再說吧,先摸摸范鴻宇的實底。
下陳霞引領著范鴻宇,走向縣政府辦公大樓。云湖縣委大院的布局,倒是和大多數縣市首腦機關的布局差不多。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都在一個院子里辦公。縣委 辦公大樓在西,縣政府辦公大樓在東,縣人大和縣政協,又有一棟獨立的辦公樓。陳霞邊陪同邊指點,將縣委大院的大致布局情況,向范鴻宇介紹了一下。
不少辦公室的窗戶后面,都閃爍著好奇的眼神。
范鴻宇今天換了裝扮,不再是體恤衫棒球帽運動鞋,而是規規矩矩的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短平頭。在農場,他是一把手,又是微服私訪,穿得隨意一點沒什么。到了云湖縣,那就是正經的代縣長,第一次亮相,必須莊重。
凡事都要立起個體統來。
只是短平頭下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英俊面孔,實在很難讓人將他和一縣之長這樣重要的職務聯系到一塊去。
甚至陳霞都有點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詫之意,不住以眼睛的余光打量著范鴻宇,眼里不時閃過一抹奇特的神色,雙眼變得亮晶晶的。以下屬的身份陪同這樣一位年輕俊朗的大帥哥,對于陳霞而言,也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這種感覺,說不出的奇妙。
不過沒有嫉妒之意。
一般來說,嫉妒只有在同性之間才會產生,異性之間很少相互嫉妒的。
陳霞三十三四歲能夠做到縣政府辦的主任,在小小云湖縣,絕對要算是女強人,不知被多少人羨慕嫉妒恨。平日里,陳霞的心態也非常良好,一舉一動,都帶著說不出的優雅自信。然而在范鴻宇面前,陳霞卻油然生出一種“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感嘆。
假如自己能夠年輕十歲,該有多好?
陳霞隨即失笑。
如果自己真的年輕十歲,只怕今天在這里陪同這位“帥縣長”的,就該是其他人了。二十三四歲做到縣政府辦主任,陳霞想想都覺得不現實。
范鴻宇這種“官場異類”,按照老輩人的話來說,就是扎扎實實的“妖孽”,不知多久才會出現一個,完全沒有可比性。
只不過,假如今天前來云湖上任的不是范鴻宇而是高潔,卻不知陳霞又要做何種感慨。
陳霞徑直領著范鴻宇上了縣政府辦公樓三樓,來到最東端的一間辦公室前,輕輕推開醬紅色的房門,微笑說道:“縣長,知道您要來,我們簡單整理了一間辦公室,您看看,合不合適?”
不知不覺間,陳霞就將那個“范”字省略掉了,直接稱縣長,無形之中,顯得親近了幾分。
縣政府辦公室,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為縣長們服務,范鴻宇是政府一把手,說起來就是縣政府這邊全體工作人員的“大家長”,政府辦主任則是“大管家”,關系親近一點,完全應該。
府辦為范鴻宇準備的這間辦公室,可就比農場那邊的辦公室豪華闊氣得多了。套間形式,里外兩間。里間辦公室至少有二十幾個平方,明黃色的天鵝絨窗簾和厚厚的 明黃色地毯,全套的紅木辦公用具,巨大的真皮轉椅,待客沙發也全都是真皮的,辦公桌和茶幾光可鑒人,在在都顯示出奢華氣息。
范鴻宇剛剛從農場那邊過來,感覺上,時光一下子穿越了三十年,從七十年代直接跨進了新世紀。
“呵呵,陳主任,這是不是太豪華了一點,我剛從農場過來,懸殊有點大啊。”
范鴻宇微笑說道。
瞧這個架勢,這縣長辦公室,論奢華程度,絲毫也不亞于尤利民的省長辦公室,甚至猶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