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軒就愣住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別看黃子軒面子上暴躁沖動,卻不是不講理的人。范鴻宇以大義相責,正正刺中他的軟肋。眼見得范鴻宇比自己還年輕十來歲,站在那里,卻是氣度儼然。
了一會,黃子軒說道:“范書記,你是大機關出來的,你不懂我們基層的情況。我是軍人出身,受不得欺負。我們農場這些年,被人實在欺負得狠了,兔子急了也咬人,不要說三萬大活人。我們名義上是國營單位,過的日子比農民還不如,還天天被人家欺負。你在農場待一年,你比我還憋屈。我這人吧,死不怕,吃苦受累也不 怕,就是受不得氣。誰敢欺負我,我就跟誰拼命。”
梗著脖子,“二桿子”秉性暴露無遺。
望著這個面紅耳赤,脖子上青筋暴漲的正處級干部,范鴻宇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當下也不理他,徑直在一旁的木沙發上坐了下來,掏出“青山王”,丟給黃子軒一支,說道:“得了,別跟個斗雞一樣。你好歹是個領導干部,坐著說話吧。”
跟黃子軒這樣“二百五”性格的人說話,范書記倒也用不著太斯文。
一直站在門口的工作人員,就有些頭暈。
合著上級領導,又給咱朝陽農場派過來一位“二桿子”書記?一個黃子軒已經夠嗆了,這再來一位更二桿子的,大伙這日子還怎么過?
黃子軒接過香煙,看了看,嘴角浮起一絲譏笑,說道:“范書記,好煙啊。二十塊錢一盒,我黃子軒抽不起。我一個月工資獎金發齊了,還買不起兩條青山王。這省里干部的福利待遇,就是不一樣。”
鴻宇淡然一笑,自顧自點起煙來,抽了兩口,說道:“黃場長,我知道你很清廉。但作為領導干部,清廉只是最基本的要求。你當這個場長。自己抽不抽得起好煙,
喝不喝得上好酒,我不管。但朝陽農場三萬職工家屬,這幾年連工資獎金都發不全,那就是你的責任。讓跟著你的人過不上好日子。老實說,你這個場長,不怎么合 格。”
黃子軒頓時就瞪大了眼睛,怒沖沖地盯著范鴻宇。
范鴻宇笑了笑,說道:“黃場長,不用那么看著我,
我知道你不服氣。但是。你當場長兩年了吧?在此之前,你還當了兩年副場長,耿書記一直身體不好,農場的工作其實是你在全盤主持。四年時間。農場起了些什么 變化?經濟發展得怎么樣?到現在工資獎金都落實不下去,這難道不是你的責任?四年,足夠做很多事情了,你做了什么事?”
黃子軒辦公室的門大開著。新書記和黃場長的“爭吵”,幾乎將整層樓的其他干部都驚動了。到底有幾個膽大的,就圍在門口“旁聽”。見范鴻宇步步緊逼,黃子軒滿臉通紅,一個個心中納罕無比。
新書記竟然是個這樣的性格?
這可完全超出了大伙的想象,原以為省長身邊的大秘書,肯定也和省里那些大領導一樣,養氣功夫了得,喜怒不形于色。誰知道說話如此直白,一巴掌又一巴掌的甩過來,啪啪作響。
黃子軒脖子漲得老大,死死盯住范鴻宇,說道:“范書記說得對,我是不合格。這四年,我沒為農場做什么有益的工作。依照范書記的意思,給你四年時間,你能讓農場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讓大伙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范鴻宇淡然說道:“用不了四年,最多三年就夠了。三年時間,農場的經濟搞不上去,那就證明我這個書記做得不好。”
所有人都呆住了。
這是何等的自信?或者說,自大?
黃子軒緊盯一句:“軍中無戲言!”
范鴻宇笑了,說道:“黃場長要我立個軍令狀?”
“怎么,不敢?”
黃子軒雙眉一揚,冷笑著說道。
大伙也目光爍爍,望著范鴻宇,看他怎么回答。
實話說,這幾年,農場的干部職工,是真的窮怕了。如果不是黃子軒清廉自持,和大家同甘共苦,處事又公正無私,只怕農場職工的怨氣,還不止于此,老早就圍堵市委大院了。
現在新書記一來,便即大言炎炎。大家自然是不相信居多,但內心深處,卻也希望新書記是個真有本事的。要是能把農場的經濟搞上去,讓大家都吃香喝辣,那該有多好?
范鴻宇不笑了,神色嚴肅起來,認真地說道:“黃場長,我可以立個軍令狀。當著全場所有干部的面,我立這個軍令狀。三年之內,農場的經濟搞不上去,干部職工的工資獎金發不齊全,我主動辭職。但是,我也有條件!”
“什么條件?”
“那就是班子里的其他同志,包括你在內,一樣給立個軍令狀。從現在開始,大家團結一致,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不許搞小動作。誰妨礙工作開展,妨礙我們搞經濟建設,我就對誰不客氣。怎么樣,這個條件能答應嗎?”
范鴻宇背靠在沙發上,目光炯炯地望著黃子軒,神色十分認真。
“哈哈哈…”
黃子軒仰天大笑起來。
書記,你也太小看我黃子軒了。你把我當什么人?卑鄙小人嗎?你錯了。我當著大伙的面,把話放在這里。只要你真能把農場的經濟搞上去,讓大家都能過上好日子。不要說讓我黃子軒給你立個軍令狀,給你當牛做馬都沒問題。班子里的其他同志,我也敢保證。誰敢搞小動作,出幺蛾子,用不著你出手,我第一個容不下 他。”
范鴻宇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黃子軒立即就給他對上了。
兩個彪悍的男子,就這樣四目相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上都是堅毅無比的神情。
正在這個時候,走廊上忽然想起一陣招呼聲。
“耿書記好…”
“耿書記,您怎么回來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隨即答道:“呵呵,我呀,回來看看,聽說范書記到了,我回來表示歡迎!”
聽上去,老人非常和氣。
范鴻宇忙即大步出門,黃子軒微微一愣,也跟了出去。
只見一位六十來歲,頭發花白的老人,慢慢走了過來,笑容滿面的和身邊的同志點頭打招呼。無疑,這位就是朝陽農場的老書記耿飛。
“耿書記,你好,我是范鴻宇!”
范鴻宇大步迎上前去,伸出了雙手。
“你好你好,范書記…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啊…”
耿飛緊緊握住范鴻宇的雙手,連連搖晃,笑哈哈地說道,臉上浮起一種不太正常的紅暈。范鴻宇感覺,耿飛雖然很用力地跟他握手,卻明顯雙手乏力,底子很虛。
老書記原本就是個病人,正在云湖住院呢。估計有人跟他打了電話,將今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向他做了匯報,老書記就在醫院坐不住了,匆匆忙忙往家趕。
倒不是說范鴻宇這位年輕的新書記,真的讓他那么看重。以前沒怎么打過交道,耿飛對范鴻宇也只是久聞其名,據說是個桀驁不馴的角色。耿飛真正擔心的是黃子軒。
那脾氣太臭了。
假如范鴻宇是個老成持重的中年干部,也就罷了,肯定不會跟黃子軒對著干,不管心里怎么生氣,面子上必定會過得去。
但范鴻宇比黃子軒還要年輕氣盛,這樣兩個臭脾氣碰到了一起,撞出火花來是必然的。
新書記到任第一天,黃子軒就跟人打擂臺,說到哪里去都是黃子軒理虧。更不用說范鴻宇偌大來頭,到時候在省里大領導面前給黃子軒上點眼藥,這頂場長的烏紗帽,隨時落地。
耿飛這才不顧病體未愈,急急趕回了農場。
不料還是遲了一步,瞧走廊上這個“圍觀”的架勢,只怕兩個人已經打過架了。
“耿書記過獎了,真不敢當。”
范鴻宇很謙虛地說道,臉上又帶上了那種淡淡的微笑。
得起的當得起的,范書記可是‘楓林模式’的開創者。我雖然沒去過楓林,卻也聽人說起過。兩三年時間,楓林鎮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了二十幾倍,財政收入增加了上百倍,幾千人進了工廠。這個實在是了不起。上級領導請范書記到我們朝陽農場來主持工作,真是慧眼識人。我們農場所有干部職工,都在熱切期盼著范書記早日 到任,帶領我們大家,一起致富奔小康。范書記,歡迎,歡迎啊…我代表朝陽農場三萬職工家屬,向范書記表示最熱烈的歡迎!”
耿飛不愧是多年的老政工干部,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滿臉含笑,讓人覺得他這番話確實是出自至誠,絕不是隨口應景的客氣話。
“耿書記太客氣了,在您面前,我就是個后生晚輩,還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耿書記能夠給我多加指點。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請老書記毫不客氣加以批評。我一定虛心接受。”
范鴻宇也微笑著,按照標準的官場套路回應了幾句。
“哈哈,范書記太謙虛了,今后只要能用得上我老頭子的地方,只管開口,絕沒二話…小張,你通知食堂,今晚上搞兩桌,為范書記接風洗塵。”
老書記畢竟經驗老到,隨即就開始了具體的安排。
朝陽農場的場部,基本上完全保持了六七十年代的建筑風格和布局方式。辦公大樓后面,是一排平房,也就是機關食堂。
一條水泥小路從場部辦公樓的后門通往機關食堂,水泥路面,蜂窩密布,可見年代的久遠。小路兩旁,是紅磚砌起來的花壇,不過早已長滿了雜草野花,就算是人工栽培的花草,這么多年無人打理,也早就“野化”了,蓬勃生長,反倒益發茂盛。
平房低矮,水泥地面變成了黑色,油膩膩的。廳堂倒是不小,擺了十七八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木桌,木制長條凳,全都油漆斑駁,很多地方露出了原木本色。
在食堂吃飯的干部職工不多,主要是未婚的年輕人,和配偶不在身邊的半邊戶。
一群衣著土氣的干部,簇擁著耿飛,范鴻宇,黃子軒走向最靠里的兩張桌子,桌子上已經擺放好了碗筷和茶水,還有老式的瓶裝白酒,一看就不怎么高檔,估計是白干之類。
天花板上吊著一把吊扇,呼呼地轉動,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鉆進耳朵里,怪磣人的。讓人不由自主地擔心,下一刻這吊扇就會掉了下來。
這一切,于范鴻宇而言,格外親切。他幼年在宇陽農機廠度過,宇陽農機廠的食堂,就是這個樣子的,腦海里的記憶,特別深刻。
“來來,范書記,請坐請坐!”
耿飛儼然才是“一家之主”,客客氣氣地請范鴻宇在主位落座。瞧黃子軒那個樣子,還憋著氣呢。耿飛便老實不客氣,“剝奪”了他的話語權,省得他又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話來,和范鴻宇起沖突。
范鴻宇也不謙虛。告一聲罪,就在主位上坐了。
朝陽農場雖然破舊,正經是縣團級的國營單位,也就是一個微縮的小官場,有些客氣要講,有些客氣就講不得。尤其剛才在黃子軒辦公室,范鴻宇已經將自己的強勢展露無遺,這個時候講太多的客氣,就顯得有些假惺惺的了。
新官上任要立威。這是肯定無疑的。但立威的方式,卻很有講究,沒有哪一種方式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必須因地制宜,因人而異。
相對來說,農場的干部。較之縣里市里的干部,要淳樸一些,沒那么多彎彎繞。主要是因為農場自成體系,封閉運作,受外界的影響不是那么大。
耿飛和黃子軒坐在他的身邊,其他干部按照職務高低,圍著兩張八仙桌分別落座。
朝陽農場的班子組成。還有著“黨政一元化”的痕跡。范鴻宇暫時不算,包括耿飛在內,黨委班子一共有七人。黨委書記一位,黨委副書記兩位。黃子軒這個場長兼任副書記,還有一位管組織人事的副書記。農場武裝部長,政治部主任,宣傳部長和組織部長。都是黨委成員。
此外,有四位副場長。正副場長五位。只有黃子軒一人進黨委班子。
農場婦女主任,加上直屬一大隊的教導員大隊長,和場部的幾位科長,十幾個人,坐了兩桌。
農場的領導班子,相對而言,平均年齡不算太大。除了黃子軒這位三十四歲的場長,還有幾位的年齡也在四十歲之下,其余多數在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超過五十歲的,只有耿飛。
而數天之前,省委組織部任命范鴻宇為朝陽農場黨委書記的文件一下達,耿飛其實已經正式離休了。所以目前農場領導班子里,不再有五十歲以上的“老同志”。
對農場領導班子的年齡構成,范鴻宇還比較滿意。相對年輕,就意味著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比較強,思想不是那么保守。而且精力比較充沛,許多工作能夠順利展開。
關鍵是“為帥者”要領對路!
耿飛帶著歉意說道:“范書記,農場不比省里市里,條件比較艱苦,鎮上也沒有什么像樣的飯店,只好在食堂將就一下了,還請范書記多多體諒。”
鴻宇昨天晚上就在朝陽鎮歇宿,對朝陽鎮的情況,有個初步了解。單論規模,朝陽鎮不比十原鎮小,方方正正的一個小市鎮,人口可能比十原鎮還多些,但主要都是場部的干部和家屬。娛樂服務業很不發達,只有一個老舊的電影院和一些小店鋪小餐館,上檔次的飯店,影子都看不到。相對來說,也許機關食堂還是最豪華的餐館 “哈哈,老書記,您這么說,倒讓我不好意思了。我現在可也是農場的一員,朝陽農場就是我的家了。”
范鴻宇笑著說道。不知不覺間,對耿飛的稱呼就變成了“老書記”。
現在真正管事的,該是我這個新書記了。
“對對對,范書記說得很正確,呵呵…我是真心希望范書記有更多的精力放在我們農場啊…不過呢,縣里的工作也很重要。畢竟云湖縣比我們農場大多了,八十萬人口,需要關注的方方面面,比農場多得多,情況也更加復雜啊…”
耿飛就感嘆著說道,不動聲色地點了一句。
縣長,您這個朝陽農場黨委書記,說白了,就是一個兼職。你的主要職務,是云湖縣長。農場這邊,你就是兼管。既然分身乏術,那么農場的大部分工作,你還得依靠黃子軒這些農場干部來做,你就是“高屋建瓴”地進行“技術指點”。所以,對農場這些干部,你還是應該客氣一些,多多籠絡才對。一味強勢壓人,怕不見得是 最正確的策略。
范鴻宇笑了笑,說道:“老書記,話不能這么說,工作是有輕重緩急,但沒有貴賤之分。云湖縣八十萬群眾,我們要關心,朝陽農場三萬干部職工,也一樣要關心。落下哪一方都不好。我當然是希望,縣里和農場的經濟都能同步搞上去,大家日子好過了,手里頭寬裕,就一門心思爭 上游,不再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來吵去的,更不會大打出手了。”
黃子軒終于忍不住插口說道:“范書記,一句把經濟搞上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那么簡單了。要是經濟真能搞上去,大家吃好喝好,小日子過得滋潤,誰愿意和人吵架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的,還得住醫院,還得花錢。”
范鴻宇瞥了他一眼,說道:“所以說,大家的思路應該轉變,要把主要的工作精力放到工作上來。和十原區的矛盾沖突,要盡量避免。當然了,這不是我們農場一家的原因,縣里那邊,也一樣要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大家都以發展經濟為主,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那就對了。”
他身兼雙職,這話就說得理直氣壯,農場的干部,也不能說他有所偏袒。
“行,那我就等著范書記帶領我們大家致富奔小康。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能把農場的經濟搞上去,大伙的工資獎金按月發齊全。我保證做好你的副手,三大隊那邊的工作,我可以去做。讓他們忍一忍,不要和人家起什么沖突。”
黃子軒硬邦邦地說道,還是有點“挑釁”之意。
其他干部就有點訕訕的,不知該怎么表態。
實在是大家都有點怕“黃二桿子”!
飛頓時板下臉,有些不悅地說道:“子軒,你這么說就不對了。農場的工作,必須大家一起做好。誰也不是萬能的。范書記管全盤,他只能抓重點,抓主要矛盾。指點我們大伙怎么做。具體的工作,還得大家齊心協力去做好。范書記剛才說得好,從現在開始,他也是我們朝陽農場的一員,是我們大家的領路人。工作干好了,對 大家都有好處。誰都不能做旁觀者。”
老頭子的年齡,差不多足足大了黃子軒一倍,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這么板著臉訓人,黃子軒就不敢在他面前炸翅,閉著嘴不吭聲了。
鴻宇微笑說道:“老書記,黃場長是個直爽人。實話說,這種性格很對我的胃口,我也是這種人。大家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見,以后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談,不用藏著掖著。只要是為了更好的做好工作,什么意見我都能接受。這樣吧,既然同志們都在,待會吃完飯之后,咱們就辛苦一點,連夜開個會,一起商量一下,農場今 后的路子,應該怎么走。”
“連夜開會?”
耿飛不由愣怔了一下。
“范書記,這樣子會不會太辛苦?我聽說,你今天忙了一天了,在十原那邊,還親手收拾了幾個流氓地痞…要不,這個會明天一早再開,把各大隊的負責人都叫過來,大家也好見個面。你看呢?”
范鴻宇笑著擺擺手,說道:“老書記,沒關系,我不辛苦。在省里的時候,晚上陪著領導開會是經常性的現象,關系不大。今晚上,主要就是了解一下情況,也不算是正式的會議,就是個座談會吧。大家在一起聊一聊,人多主意就多嘛。”
耿飛哈哈一笑,說道:“好好,只要范書記不怕辛苦,我們肯定都支持范書記的決定。”
看來,這個范鴻宇還真的和“傳聞”中一樣,是個犟脾氣。只要他做出來的決定,等閑改變不了。
只希望他的本事,也和他的脾氣一樣大,那朝陽農場就有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