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弩箭疾若流星,眨眼間便深深地射入了聶高的背脊,聶高渾身一顫,重重撲倒在地。
此時周圍的戰況也接近尾聲,百余名東廠已被如狼似虎的西廠番子們盡數屠戮。
馬四陰笑數聲,手一揮便待命人打掃戰場,順便給沒死的人補刀,武扈看了看天色,沉聲道:“秦堪離我們不到五里,來不及了,趕緊把失手全搬到丘陵后,消除一切打斗痕跡和血跡,然后準備火油罐和機弩,所有人埋伏官道兩旁…”
看了看官道西面的盡頭,武扈忽然扭頭瞪著馬四:“那些沖出重圍的白蓮教官兵什么時候到?”
馬四一滯,神情惶然道:“武大人,約好了申時一刻到這里,突出重圍后他們往北逃了四五十里,六衛大軍追得太緊,一時不好擺脫,而且三千人四散而逃,集結起來也需要時間…”
武扈冷冷道:“這個局布了這么久,就是為了今日此刻,你最好別讓我失望,現在未時三刻,再過半個時辰他們若還沒到,今日伏擊取消,但是你,馬四,你脖子上的那顆腦袋可就不怎么安穩了。”
馬四汗如雨下,急忙點頭:“一定會到的,武大人放心,絕不耽誤刺殺秦堪。”
武扈重重一哼,眼中鄙夷之色愈濃。這馬四除了白蓮教使這個身份之外可以說毫無是處,做事也很不靠譜,白蓮教妖女唐子禾苦心經營多年的天津局面,馬四接手以后便一天不如一天,其中雖不乏劉公公指示的故意為之的因素,但武扈相信,就算這人沒投朝廷,讓他主持天津香堂也好不到哪里去,典型的無能小人。
“把東廠番子的尸首全部抬到小山包上去,別讓錦衣衛發現,秦堪是個精明人,萬不可小覷。”
百余具尸首被西廠番子們飛快抬離官道,亂七八糟堆到官道旁的小山丘后面,觸目驚心的尸首中,身中三箭的聶高手指忽然動了一下,忙碌的西廠番子誰也沒發現…
沾了血跡的路面被刮掉一層,然后細細灑上黃土,上面再蓋一層似融未融的白雪,所有廝殺的痕跡全部抹去,路面恢復了原貌,仍如往常一般平靜。
平靜中殺機蟄伏。
周岷領著三千人的隊伍在林地中艱難穿行。
三千人是白蓮教反軍,剛剛從朝廷大軍的圍追堵截中突圍而出,周岷是天津左衛的千戶,兩年以前加入白蓮教,成為白蓮教在天津三衛里的重要人物。
入白蓮教的人不僅僅是前途無望的軍士,事實上不得志的將領也有不少,或因為上司的刻意打壓,或因為同僚將領之間的種種排擠,很多原因造成了他們的不得志,然而因為他們得到過權力,卻無法獲得更多的權力,貪欲難填,萬分不甘,他們的心理防線比普通軍士更容易攻破。
周岷入白蓮教是巧合,也可以說是唐子禾的刻意為之。
兩年前周岷得了一種怪病,身子時冷時熱,而且體力迅速衰退,整天病怏怏的沒精神,拿不起刀挽不起弓,這種毛病對一名帶兵的將領來說無疑是很要命的,軍中大夫瞧不出毛病,幾乎算是判了周岷的死刑,后來下面的熱心軍士建議請天津城的唐神醫一試,結果唐神醫藥到病除…
局外人看來,這件事自然有一種濃郁的陰謀味道,可周岷不是局外人,他看不清。
從此他對唐子禾感恩戴德,衛中升官無望,索性義無返顧入了白蓮教,更由他親手發展了一大批教眾。
天津校場點兵時是他指使軍士在下面煽動人心,千戶之間發生沖突時是他命人搶先出手,占盡先機,朝廷官兵圍困時也是他領著反軍殺出一條血路,在天津城外五十里方圓內與朝廷大軍周旋迂回。
天空陰沉,路邊雪已漸融,三千人沉默無聲地匆匆趕路,隊伍非常安靜,只聽得到將士們粗重的喘息聲。
周岷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卻怒火萬丈。
自唐子禾叛出白蓮,接手的馬四大肆宣揚唐子禾不忠不義,人人得而誅之。令周岷這位曾經受過唐子禾活命之恩的將領心中萬分不滿,這種不滿一直壓抑著,因為他是白蓮教徒,拜的是無生老母,不得不聽命于白蓮教總壇,唐子禾跟馬四之間有了什么恩怨周岷并不清楚,可他卻很反感馬四其人。
這種反感在今日此刻升到了極點。
原本說好的天津三衛帶頭起事,北直隸十萬信眾同舉義旗,結果六千多信徒被朝廷殺得只剩三千,好不容易沖出了包圍圈,馬四卻命令將士們回轉大張莊,任務是擊殺朝廷欽差。
這道命令讓周岷出離憤怒。
將士們付出死傷過半的代價沖出重圍,又要他們沖回去,只為了擊殺一個朝廷大臣,馬四難道不清楚此時的天津城外,有多少朝廷大軍對他們圍追堵截嗎?為了區區一個朝廷大臣,卻令他們不得不重新陷入朝廷大軍的包圍圈,而且是他們自己送上門去的,他周岷麾下將士的命難道連草芥都不如?
寒風呼呼吹拂而過,周岷看著身后的將士們,他們很多都是自己親自拉進白蓮教的老弟兄,跟著他這位將領一心求奔光明,卻沒想到這條路越走越黑。
周岷漸漸發覺自己這三千多人已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操控著,這只大手或許是白蓮教,或許是朝廷,不論是誰,總歸在棋盤上將他們挪來移去,或用或棄。
悲涼和憤怒在心中反復交織,周岷的面孔越來越冷硬,心中漸漸有了幾分悔意,或紅陽女還在…
三千人馬跑了好幾個時辰,早已又累又乏,無奈總壇的馬教使說過,申時一刻必須趕到大白鎮,周岷心中憤懣,卻不得不遵令而行,將士再累也都咬著牙趕路。
幸好今日白蓮教起事時所穿的衣著仍是明廷衛所軍隊的暗紅色制式軍服,而追堵他們的六衛三萬余大軍也是同樣的制式軍服,周岷下令拋了旌旗,如此一來,天津城郊方圓全部都是穿著大明軍服的將士,各鄉各莊里保分不清誰是叛軍誰是朝廷王師,幾個時辰過去,竟也無驚無險。
走到離大白鎮還有十里左右的大張莊時,官道旁邊的小山腰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口哨聲,聲音激昂頓挫,頗具節奏。
領頭的周岷一楞,接著忽然高舉右拳,三千人馬頓時停步。
深吸一口氣,周岷朝山腰吐氣開聲:“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請教山上是我白蓮教哪支香堂的兄弟?”
開場的這句詩是白蓮教行走江湖的切口,即江湖黑話,跑江湖的雖然都是些粗鄙漢子,但黑話都是很文雅很有意境的,從古至今皆然,比如膾炙人口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這句楹聯對仗工整簡潔,顯然意境深遠,當然,至于后面緊跟著的“摸啥摸啥,臉怎么紅了”之類的黑話,必是座山雕麾下某個沒文化的痞子湊的狗尾續貂之作,其意之極,大失韻味。
周岷的這句詩也是如此,江湖話來說,這叫“盤海底”,即打招呼,擺堂口的意思。
原本這些話大逆不道,不該大庭廣眾之下說得這么理直氣壯的,不過如今周岷和三千將士已然公開反了朝廷,也就沒那么多顧忌了。
周岷話剛落音,山腰的樹叢陰影處緩緩走出一個人,穿著很普通的農婦衣裳,眉目容貌卻絕色傾城。
周岷一楞,接著大喜過望,眼眶頓時泛了紅:“紅陽女!”
遠遠瞧去,唐子禾的神情略有些激動,很快恢復了以往熟悉的淡漠神色,見周岷和他身后的三千多人狼狽的樣子,唐子禾秀氣的眉梢微微一挑。
山丘很矮,唐子禾從山腰走到官道只費了半盞茶時辰,她的后面跟著葛老五等幾名老弟兄。
周岷激動得還未開言,他身后一名百戶卻忽然站出來,指著唐子禾大怒道:“原來你就是紅陽女,你這叛徒!弟兄們,馬教使說了,凡我白蓮教眾,見此妖女人人得而誅之,咱們一起殺了她!”
唐子禾的身份一直未對外公開過,哪怕是三衛里的白蓮教徒,知道她身份也極少,周岷算一個,至于這位百戶卻沒資格知道,若非剛才周岷脫口而出,旁人不可能知曉。
百戶拔刀出鞘,欺身便上。
一柄雪亮的鋼刀毫無征兆地架在百戶的脖子上,周岷的神色已從激動變得淡漠,冷冷道:“鄭百戶發號施令好不威風,好不煞氣,當周某死了嗎?”
鄭百戶沒想到周岷竟會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不由又驚又怒,受制于人卻不敢發作。
唐子禾正眼都沒瞟鄭百戶,她看著周岷,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周岷,你們終究還是發動了。”
周岷索然嘆道:“總壇嚴令,周某不得不遵,我帶兵多年,豈不知此非起事良機?然而馬教使卻…”
話說到這里,周岷再次重重嘆氣,閉嘴不語,眼眶卻泛了紅,倉促起事,猝手不及,好不容易經營數年發展起來的六千余教眾,僅一次突圍便死了一半,剩下這一半又要深陷朝廷的重圍之中,而且周岷敏銳感覺到,馬四拿他們作棋子的意圖越來越明顯,周岷怎能不又悲又怒?
唐子禾愧疚道:“有始卻無終,是我對不起大家…”
葛老五卻忍不住怒道:“非是唐姑娘有始無終,實是馬四欺人太甚,竟設伏欲害我等性命,我們已不被白蓮教所容,為求活命,唐姑娘不得不帶我們反出白蓮教,白蓮教總壇為掌天津香堂兵權,他們連老臉都不要了,今日總壇殺我們,豈知明日不會對你們如法炮制?白蓮教如此無情無義,虧你們還傻乎乎的給他們賣命!”
周岷神情有些復雜,個中因由他豈能不知,只是不便點明罷了,看著唐子禾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轉移話題問道:“紅陽女,你們已…離開白蓮教,為何還在天津附近?躲在這小山上卻是為何?”
唐子禾一滯,眼神不由往山腰一瞟,山腰的樹影深處,有一門架好的攻城火炮,正等著收割秦堪的性命,然而此刻人多嘴雜,此事怎好明言?
于是唐子禾勉強一笑,道:“天津方圓全亂了,無論官道還是山路,朝廷官兵來往不絕,我們躲在山上只想避避風頭,等風聲小了再作打算。”
頓了頓,唐子禾道:“你們呢?聽說你們卯時起事,為何到這般時候了卻還在天津城附近?我以為你們會攻城然后奪取海港,揚帆出海求自保,你們率眾突出朝廷重圍卻是為何?周岷,你是帶兵多年的老將,避重就輕之兵法難道不懂嗎?”
周岷面色羞慚而憤慨,嘆道:“我焉能不知避重就輕之道?可是馬教使嚴令我等回師,申時一刻以前趕到大張莊,以我三千之眾伏擊朝廷欽差秦堪…”
唐子禾眼皮一跳,呆了片刻,接著眼中怒色大盛,瞪著周岷森然道:“周千戶,你好不容易領弟兄們突出重圍,如今天津周邊方圓四面皆敵,朝廷大軍對你們圍追堵截,這個時候你不遠走高飛,卻還領著弟兄們回師自己往那火坑里跳,你是吃久了太平糧不知怎么打仗了嗎?”
唐子禾曾是白蓮教天津香堂的最高首腦,對周岷不僅有活命之恩,更是由她親自將周岷發展進白蓮教,周岷對唐子禾可謂又敬又懼,此刻唐子禾疾言厲色,再加上自馬四執掌天津香堂以來的種種作為,以及白蓮教起事后對馬四的種種不滿,周岷臉色時紅時白,眼中猶豫和殺機閃爍不定。
被刀架住的鄭百戶忍不住指著唐子禾喝道:“叛教之徒好生放肆!馬教使如何行止與你何干?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不可一世的紅陽女嗎?白蓮教已對你下了截殺令,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性命…”
唐子禾俏臉浮起濃郁的殺機,仍舊不拿正眼看鄭百戶,卻朝著周岷冷笑不已:“周千戶,這才幾日不見,你調教的手下越來越有出息了…”
一道雪白的刀光掠過,鄭百戶兩眼圓睜凸出,雙手死死捂著脖頸處,手指的縫隙里很快有鮮血滲出,血越流越多,如噴泉般狂涌,鄭百戶的嘴無聲張合幾下,最后重重撲倒在地。
突然而至的巨變,令隊伍前方的所有將領們驚呆了。
周岷面無表情地將沾滿了血跡的鋼刀在鄭百戶的尸首上擦了擦,暴烈喝道:“劉青山,宋無病,曹元,嚴遂…把這幾個馬四的狗腿子全砍了!”
周岷身后的親兵忽然發動,鋼刀毫不猶豫地揮出,一陣猝不及防的慘叫聲過后,隊伍又恢復了沉寂。
周岷似解脫又似決然地長舒口氣,扔掉手里的刀,面朝唐子禾重重跪下,沉聲道:“唐姑娘,我等三千多弟兄前途黯淡,馬四以我為棋子任取任棄,白蓮教薄寡如此,這樣不仁不義的教派舍了也罷!我們愿尊唐姑娘為馬首,求姑娘帶我們三千弟兄走出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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