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爾泰逃歸沈陽后,便知皇太極回來之后一定饒不了自己,為求自保,他圖謀兵變奪取沈陽城,爾后自立為汗,憑著沈陽城與皇太極分庭抗禮。
可是皇太極出征之前命令豪格坐鎮沈陽城,除了豪格自己麾下的一千多正黃旗的戰兵,皇太極又撥了他五百親兵擺牙喇,再加之各旗留守的兵力,城中豪格能調動的兵馬有數千之眾。
四天前,鑲黃旗的甲喇額真德古特更是帶了兩千騎兵趕回來,一進城便駐在東門邊,擺明了就是監視莽古爾泰的。
而莽古爾泰因為在義州被皇太極騙去了一半人馬,加之在大凌河“御前犯刃”又被削去了幾個牛錄,所以身邊僅有兩個牛錄和三百多親兵擺牙喇,兵力只及豪格的三分之一,而且沈陽城中的大小臣工并不買他這大貝勒的帳,加之大軍出征前皇太極已經設六部,國中大小事務現在都由六部負責。因此雖然六部尚書都隨軍出征了,可是各部卻都有主事的官員,這些官員唯皇太極惟命是從,多半又是些漢官,更不可能支持莽古爾泰奪權。
無法憑借自身實力奪取沈陽城的莽古爾泰陷入進退失措的地步,只能閉門呆在府中,每日聽下面人匯報豪格的動靜。派往大凌河的快馬也發了一批又一批,等到這些快馬帶回明軍大敗,汗王正揮師北返的消息后,莽古爾泰更是又驚又怕,度日如年。
一人獨自想了一晚后,莽古爾泰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代善在信中叫他去向皇太極負荊請罪,可是當初卻被他拒絕了,現在想來,卻是真的失招。
唉,也怪自己鬼迷心竅,以為先皇太極一步回到沈陽,能夠有所作為,哪里知道豪格人不大,鬼心眼卻多,竟然早就提防著自己了。
陰差陽錯之下,莽古爾泰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和皇太極和解了,唯一能做的辦法便是困獸猶斗,否則就是坐以待斃。
下了決心后,他叫人將從大凌河趕回來的胞弟德格類,妹妹莽古濟、心腹圖魯什、白佳等人召進了府。
眾人到齊后,莽古爾泰也不瞞他們,直接說道:“我的日子不長了,胖老四還有幾日就要回來,他一回來,肯定會找我治罪。別的不提,便是陣前棄他不顧這條,我這腦袋便肯定保不住。你們說,我現在該怎么辦?”說完第一個看向自己的胞妹莽古濟。
莽古濟乃莽古爾泰母親袞代所生,長得酷似其母,所不同的是,袞代是柳葉眉,莽古濟卻是吊眼梢。
莽古濟雖是女人,但是膽子大,論兇狠,一點也不亞于兄弟們。眾兄弟中,她也是最向著莽古爾泰,與莽古爾泰最親。因此聽了莽古爾泰的話后,她便知道已經到了必須做出決擇的時候了,否則就遲了。惡向膽邊來,竟對莽古爾泰道:
“五哥,胖老四也太霸道了,如今他在國人心目中威望越來越大,就算哥哥這次沒有冒犯他,他也一定會尋個由頭害哥哥的,照我看,他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五哥開刀!所以五哥萬萬不能再這樣束手下去,咱們必須得和他胖老四拼了!”
圖魯什和白旺聽了莽古濟的話,都是一凜,但旋即便恢復如初,如果說,皇太極能看在莽古濟是他妹妹的份上不殺她,可是他們二人卻一定會被殺,因為他們和莽古爾泰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根本沒有任何選擇了。
莽古爾泰沉聲道:“妹妹說得對,皇太極肯定會殺我,可是眼下哥哥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現在是真的后悔了,早知道老天爺會變風向,明軍的重甲未能擒殺皇太極,他說什么也不會臨陣脫逃,害得自己現在一點退路也沒有。人到了絕路上,本能的便要放手一搏,成還是不成,他都沒有別的選擇。
“什么叫一點辦法也沒有?五哥,你也太孬了些。都這節骨眼了,沒有辦法也得有辦法!不論如何,總不能坐以待斃,不是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嗎?你一個大男人,不能太窩囊了,該下手時就得下手,怕什么?豪格個毛頭孩子,有什么值得顧慮的!漢人都說擒賊先擒王,只要咱們動作快點,趕在德古特回過神來前把豪格殺掉,屆時五哥用大貝勒的身份登位,他德古特敢動手嗎!”莽古濟狠起來,便是莽古爾泰都佩服她,她這話已是說明了,搶在皇太極回來前殺掉豪格,控制沈陽城,如此,還有一線生機。
德格類在旁卻已是氣得直哆嗦,他之所以趕回沈陽城,便是要搶在皇太極歸來前勸說莽古爾泰不要犯渾,沒想到莽古濟地出此下策。他怒道:“阿姐,你就別煽風了,本來不大點個火星子,叫你這一煽,還不成了燎原大火。汗王已將五哥的五個牛錄從我那撥回來了,過一陣子,咱們找二哥再疏通疏通,也許還會恢復五哥的大貝勒之職,臨陣脫逃這事,可大可小,只要五哥真心認錯,汗王頂多罰他,總不會因此就砍了五哥。可是你們要是這么一鬧,不就是魚死網破的事嗎,我問你,真要這樣干,如何收場?殺了豪格,皇太極還不跟咱們往死了斗!”
聽了德格類這話,莽古濟冷笑一聲:“喲,喲,喲,好一個大金國的戶部貝勒,你到是忠心耿耿。連一奶同胞的親哥哥都不顧了?虧你還是我們的親弟弟。我說你就是胳膊往外拐,你別忘了,咱們才是一個額娘生的!”
德格類憤然說道:“正因為我是你們的親弟弟,才這么勸你們。五哥被懲處,你以為我就好受?還是那句話,眼下咱們能斗過皇太極嗎?你們也不好好看看,大金國上上下下,莫不對皇太極十分崇拜。二哥他們父子,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兄弟,佟養性和他的漢軍旗,還有蒙古各部,無不心悅誠服地聽命于他。五哥真照你說的干了,他這大汗有幾個會承認?到時皇太極殺過來,咱們拿什么擋?”
“打不過也得打,難道你們就要讓我被他胖老四砍了腦袋嗎!”莽古爾泰見德格類到這會還不支持他,急眼了,他現在可是時刻刻都如坐針氈,外面有個風吹草動都叫他緊張得很。
圖魯什也勸道:“十貝勒爺,叫你這么說,咱們就真的眼看著主子被他汗王殺了不成?”
德格類嘆了口氣,對莽古爾泰道:“五哥,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可別生氣。你打心眼里就從沒將皇太極當成大汗,你總覺得你是兄,他是弟;你是長,他是幼,你又獨掌一旗,加之擁戴有功,就不拿皇太極當回事。這種心態早晚得出事。你看看人家二哥,那才叫真正的盡臣子之禮。你罵我這個弟弟幾句,打弟弟幾下,誰也不會說什么,可你罵的是一國之君,辱的是堂堂大汗,這個罪確實不輕啊。汗王只削了你大貝勒的爵位,這已是算輕的了。
那些漢人們私下里說,這要是在明國就是滅門之禍。那天,也多虧二哥說了公道話,要不然,還不將你也關進高墻中去。要我說,五哥你就別犟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有了錯咱就改唄。服個軟,以后咱們好好作他的臣子,量他不敢把你怎么樣。他還得作樣子嘛,他得給眾貝勒看,給漢官們看,給大金國的國人看。
咱們盡到了臣子之禮,他要是再敢胡來,理就在我們這了,到那時你看你兄弟怎么說話。咱們現在理虧,理虧就得認了,是嗎?過一陣子,我出面與二哥說,求他從中周旋,也許真的能恢復你大貝勒的稱號。”
德格類滿以為這番苦口婆心的忠告能打動莽古爾泰,沒想到莽古爾泰聽后,神情陰晴不定,轉眼卻是嚎啕大哭起來,“父汗,兒子窩囊啊,我聽了你老的話,保了八弟,可他現在卻如此待我,父汗,你就睜睜眼,替兒子說句公道話吧。父汗…”
德格類和莽古濟二人一時竟不知所措,莽古濟勸道:“哥,你別這樣,別哭壞了身子…”
莽古爾泰哭了一陣,訴說道:“你們哪里知道哥哥的苦衷,想當初我跟著父汗打天下,東征西殺,立下戰功無數,我這渾身的傷疤無數。本來父汗對我十分疼愛,二哥和大妃的事犯了之后,父汗也不是沒想到讓我繼承汗位。可這個皇太極,有心計得很,總是在父汗面前轉悠,找機會就說我壞話。
他認定額娘用魘魅術害死了他額娘,就派人盯咱額娘的梢,挑唆父汗搜查額娘的家。他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父汗面前表現自己,父汗被他蒙騙住了,執意要讓他繼承汗位。我當時也是沒主意,叫他表面上的恭敬給騙了,要是堅持不同意,汗位還說不定是誰的呢。
現在他卸磨殺驢,開始一個個的收拾我們了。說起來,他最早收拾的是二哥。大哥死后,汗位明擺著是二哥的,可皇太極利用德因澤,將二哥和大妃的事捅了出來,一下子就將二哥打進了十八層地獄。再說阿敏吧,誰出去帶兵打仗不劫掠?別人縱掠他不圈禁,阿敏兄一搶,就被他關進了高墻。
我看他是朱元璋,非將咱們這些功臣宿將一個個的都收拾光了不可。德格類,你就別作夢了,你還指望他給我恢復大貝勒稱號?我這話撂這,只要他一回來,你哥哥我這腦袋就肯定保不住!”
莽古濟突然一咬牙,發狠道:“五哥,咱們明的干不過他,就來暗的。”
莽古爾泰一怔:“怎么個暗法?”
莽古濟道:“興他皇太極不仁,就興咱們不義,他不是說咱額娘用魘魅術害死了孟古嗎?咱們不能白背這個黑鍋,這回就給他來個真格的。冷僧機當過薩滿,法術大得很,叫冷僧機作法,魘魅皇太極。”
“那玩意能管用?”莽古爾泰愣住了。
莽古濟很肯定道:“管用,靈驗得很。”
“冷僧機能干嗎?”莽古爾泰有些猶豫。
莽古濟道:“有什么不能干的,咱們多給他些好處就是了,事成之后,咱們封他為大金國的薩滿大.法師!”
“若真的靈驗,倒不防一試。不過得趕緊些,胖老四可是馬上就要回來了。”莽古爾泰死馬當活馬醫了,當真是病急亂投醫。
德格類聽得頭皮發炸,恨恨的沖莽古濟道:“阿姐,這萬萬使不得,萬一事情敗露,我們可就都成了褚英第二了。”
莽古濟瞪了他一眼:“敗什么露?除非你出賣我們。”
德格類臉氣得煞白:“姐,你怎么這么說話?”
莽古爾泰忙道:“十弟,你別生氣,我是說咱們暗中進行,不會有人知道,況且,這件事交給我一人辦,即使將來敗露,也與你們無關。”
“父汗說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時間長了,還有個不露餡的。”德格類腦袋晃得像撥浪鼓。
莽古濟道:“我也聽父汗說過,仁不帶兵,義莫經商,干大事,就別怕這怕那的,事情露了,大不了一死。”
德格類見他們執意要干,在心頭暗嘆一口氣,無奈道:“若你們真決定了,我也不好說什么。不過此事性命悠關,千千萬萬要小心從事。”
見德格類默認了,莽古濟一喜:“你們就放心吧,不會出什么麻煩的,只要幾天,我就叫胖老四歸西!”
一直沒有說話的白旺突然說道:“要是這辦法沒用怎么辦?汗王可是馬上就要回來了!”
“這…”莽古爾泰一呆,又沒了主意:是啊,要是這法子沒有用,皇太極活著回到沈陽,自己不還是死路一條嗎?
見主子慌神,圖魯什猶豫半響,毅然上前道:“主子,奴才倒是有個退路,不知當不當說。”
“都什么時候了,你倒是快說啊!”莽古爾泰急道。
圖魯什道:“奴才聽說汗王擊敗明軍后,曾經攻打過錦州,可是卻沒有拿下,反折損了數千將士,如此看來,明國似乎還強大得很,并不是不堪一擊。若真到萬不得已那步,為求活命,主子或許可以…”說到這,他頓了頓,才咬牙道:“主子或許可以投奔大明。”
“投明?!”
莽古爾泰和德格類他們都驚呆了。
“我是大金國的大貝勒,明國恨我入骨,我若投明,他們豈不把我千刀萬剮了。”莽古爾泰下意識的直搖頭,他手中沾的明人鮮血實在太多,要是投明豈不是自投羅網?!
圖魯什卻不以為然道:“正因主子是大金國的大貝勒,明國才不會殺主子!照奴才說,要是主子歸明,明國一定會將主子視為至寶,不但不會殺主子,還會給主子高官厚爵,說不得,還會封主子老汗王當年的官職建州衛都督。”
“建州衛都督?”莽古爾泰又是一怔,這官位可是他愛新覺羅家祖上一直做著的官。
“不可,不可,哥哥萬不能投明!”
真是越說越不成話了,你真要謀反倒也英雄,可這投明算哪回事!德格類急了,“我等乃愛新覺羅子孫,若哥哥投明,哥哥豈不是成了我愛新覺羅家的不肖子孫?先汗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十貝勒爺,刀架在脖子上,咱們有的選嗎?若不投明,主子往哪逃命?朝鮮?蒙古?還是鉆深山老林?”白旺才不管莽古爾泰投明會落個什么下場,他只知道,明國就算會殺莽古爾泰,但肯定不會殺他和圖魯什,因為明國太需要知道大金底細的人了。
德格類大怒,“你這狗奴才,你這是要陷主子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圖魯什沒有害怕,而是反問德格類道:“螻蟻尚知惜命,坐以待斃把腦袋伸了讓別人殺是懦夫所為,奴才勸主子投明,可不是要害主子,十貝勒爺你倒是想想看,除了投明,主子還能走哪步?”
“你!…”
德類格氣得伸手便想拔刀砍圖魯什這個狗奴才,不想耳畔卻傳來莽古爾泰的一聲嘆息,“若真到萬不得已那步,這投明未免不是條路。”
“哥哥!…”
德格類駭然。
沈陽城莽古爾泰密謀之時,通往山海關的官道上卻行走著一隊兵卒,約摸有千人左右,打旗的是一名年輕小校,旗幟上赫然斗大的一個“施”字。
前頭是兩百騎騎兵,中間是一百多輛大車,最后面則是五百步卒。
那些大車上也不知裝的什么,車輪印壓得深深的。趕車的馬夫都是士兵,他們一點也沒有趕路的疲憊,興奮的坐在車上甩著馬鞭,清脆的鞭聲彼此起伏,十分的悅耳。
在悅耳的馬鞭聲中,卻夾雜著微弱的慘呼聲。
慘呼聲發出的方位是在馬車的后面,步卒的前面。
四匹戰馬的后面拖著四條長長的人鏈,一百多衣衫襤褸,腦后吊著一根小辮子的金兵虛脫的跟在戰馬身后,緩緩的向著前方行去。動作稍有遲疑,便馬上被監視的明兵用長矛狠擊。
讓人吃驚的是,聯系那些金兵的并不是繩索,而是一條又一條的細鐵鏈。
讓人發齒的是,那些細鐵鏈并不是捆在金兵的身上,也不是套在他們的脖子上,而是從他們的鼻子和嘴中穿出,爾后又穿向另一個金兵。
此情此景再熟悉不過,那一條條的細鐵鏈與那穿在牛鼻子上的繩索何其相像,只不過一個是穿牛,一個是穿人而已。
明軍管這些金兵俘虜叫“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