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額娘…額娘…”
殘存的意識,喃喃輕呼著最疼自己的母親,眼角的淚水緩緩落下,年輕的臉蛋因為失血過多變得蒼白。
身體下方,全身罩在鐵甲里的明將輕蔑的看著自己,試圖掙扎一下,以示自己的不屈和憤怒,可是身子卻好像痙攣般,手腳都在不停的抽搐,那手與腳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任憑自己怎么使力,都不動一下。
胸口的長槍剌在肺葉上,導致喉嚨里泛出的盡是氣泡,伴隨著血水在嘴邊形成一個又一個血泡。
明艷陽光的直射下,那血泡瞬間變得亮麗萬分,五彩斑斕,宛似暴雨過后的天間彩虹。
遠處的錦州城墻,突然變得十分的巨大,大得好像天與地都與它聯在一塊,黑壓壓的,又似烏云蓋頂般可怕。
“姥姥的。”
低聲罵了句漢狗子的粗話后,多諾依的嘴角詭異的笑了起來,笑容就這般永遠停滯在他年輕的臉龐。
或許死前,他看到自己的額娘,又或許,他看到了自己正帶兵踏進明國皇帝的皇宮里。
見曹變蛟還舉著那四具建奴尸體,施大勇沉重的呼吸幾口后,才輕聲叫了聲:“小曹,扔下吧。”
“噢,好!”
聞聲,曹變蛟隨手將長槍往地下扔去,四具串在一起的建奴尸體一齊重重落在地上,讓人奇怪的是,這四人落地的姿勢卻都是跪著的。一個接一個的腦袋耷拉著,雙膝呈九十度角跪在泥土之上。
沒有倒下去,就那么跪著,沒有生機的跪著,一動不動,向著南方。
遠處,還有一百多建奴騎兵正在不要命的北逃,他們狠狠的鞭打著戰馬,唯恐身后那些明軍的鐵甲怪獸會攆上來。
然而身后卻是根本沒有追兵,狼騎軍已經精疲力竭,這一番沖陣耗盡了戰馬的體力,根本不可能再去追趕那些逃兵了。
戰果無疑是巨大的,粗略的看去,至少三百多建奴被碾成了肉泥,狼騎軍卻無一傷亡。
首戰的碩大戰果令施大勇有些激動,果然,重甲騎兵就是八旗騎兵的克星。
但激動與興奮只是一瞬間的,興奮過后,他又有些哀傷。
死在沖鋒路上的那幾百遼東騎兵讓他的心如刀割。
夏德勝、李一忠的陣亡讓他重新審視起遼東兵來,或許,他們真的是大明最敢戰的勇士。
只要將領敢戰,這些不畏死的士兵便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
東北方向,正在狂逃的金兵卻突然全部勒住了馬,驚恐的望著前方。
前方,兩千紅甲擺牙喇護衛著旗主大旗向著錦州城下疾奔過來。
目睹多諾依敗亡的阿濟格,怒火沖天,他要盡起一旗之兵,把那支明軍的重甲騎兵撕成碎片。
“將軍,建奴又上來了!”
率先發現金軍又殺過來的士兵叫了起來,順著他的叫聲看去,只見東北方向揚起一片塵土,似有千軍萬馬正朝錦州城下殺來。
金將知道我力竭了。
施大勇輕嘆一聲,揚起手來朝左右叫了一聲:“都聚到一塊吧,建奴傾一旗之兵而來,我們已力盡,便是想活也活不了,既然如此,本將與弟兄們死在一起吧。”
“將軍,現在撤還來得及!”
死里逃生的蔣萬里領著殘余的六十余名輕騎圍攏了過來。見鑲紅旗傾巢而出,下意識的便要勸施大勇快撤。
施大勇卻是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道:“此戰,本就是有進無退,有死無生,出城之時,我便沒想過回去。”朝身后的城門一指,苦笑一聲又道:“再說,這個時候,你們以為城門還會為我們打開嗎?”
撤進城是不可能了。他們本就不是金軍的目標,金軍的目標是錦州。這個時候退到城下,莫說城上的吳襄、劉澤清他們不會冒險打開城門接應他們回城,便是金軍也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讓金軍尾隨入了城,后果便嚴重了。
施大勇不愿做葬送錦州的罪人,現在,他能做的便是領著已經不能再戰的狼騎軍在錦州城下上演一幕全軍覆沒的悲歌。
但盼,自己的死能夠喚醒守軍的血性吧。
但愿,自己能夠死得其所。
崇禎,我施大勇為你盡了忠!為你死,我施大勇無悔!
“弟兄們這仗打得痛快,現在就是死了,也沒什么遺憾的了。”曹變蛟的字典里從來就沒有撤退這個詞,埋著頭領著一隊狼騎聚攏在施大勇周圍,堅毅的目光看向遠方,眼中并沒有什么畏懼,相反,卻是期待。
蔣萬里默默的點了點頭,回首對那六十余名遼東騎兵說道:“你們已經盡力了,不必在此等死,趁建奴還沒圍上來,爾等逃命去吧。若是能夠逃出生天,還請諸位能夠轉告我松山將士,請他們再辛苦一次,將將軍尸骨運回昌平老家埋葬。我嘛,就埋在松山吧。”
聞言,那六十多名輕騎卻是沒有人打馬而去,而是沉默的望著蔣萬里。
片刻,一個聲音響起:“當日祖帥將我等撥歸施將軍麾下時,施將軍曾與我等說過,他別的不能保證我們,但可以保證一點——如果我們死了,他同樣也會將我們的尸首送歸我們的故鄉,送到我們的親人手上。現在我等只想再問施將軍一次,若我們今天死了,我們的尸骨是否還能回到我們的親人手中?”
“你們放心,便是我死了,我松山同袍也一定會完成我的誓言!”施大勇摘下面罩,堅定的點了點頭,他誓出必行。即使他也戰死,但他相信黃安、邵武他們也一定會將松山精神繼承過去。
“那好,我等便與將軍同死!”問話的那騎兵凄慘一笑,轉身朝同伴們說道:“夏千總、李千總都為國盡忠了,那么多弟兄也死了,剩下我們這幾十個便是逃得命,日后也無顏去見九泉之下的弟兄。既然咱們身后事有人料理,大伙便在這戰死吧,沒什么好遺憾的。”
“趙大哥莫非以為我們怕死不成?”一個左腿中了一箭,勉強立在馬上的遼兵哈哈笑了起來,把手中的三眼銃一舉:“我全家都被建奴屠了,投軍為的便是能為爹娘妹子報仇,今日施將軍能夠率咱弟兄和建奴血戰到底,老子這條命便交得值!弟兄們,什么都別說了,要說就一句,愿與將軍同死!”
“愿與將軍同死!”
六十余騎遼東騎兵發自心底的吶吼,沒有一人退縮,沒有一人猶豫。
“愿與將軍同死!”
鐵盔后兩百狼騎軍的吶喊同樣驚天動地。
聲音遠遠傳向錦州城頭,聽者無不動容,原始的血性在他們胸間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