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慶殿內,此刻的氣氛有些沉重,太宗痛苦地坐在案幾旁,這幾日天氣轉陰,他當年隨軍征戰之時留下的暗傷又在隱隱作痛。再加上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范興的死惋惜,如今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將來真的等到北伐成功之時,將杜睿寫得那首《正氣歌》立于范興的墓前,以慰那位為國盡忠,不顧個人名節,不惜一死的忠臣之心了。
范興的事讓太宗憂心,但此刻還有另一件事,更讓太宗愁眉不展,頡利攻破綏州,城中民眾死傷大半,但還有三萬軍民被頡利擄去了,如今頡利已然開出了價碼,讓太宗用財帛去贖,一想到子民的死傷,太宗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又是一筆血債!是朕沒有把這國家治理好,讓突厥欺凌了我們這么多年,朕這個大唐天子,只能看著百姓受戮,實在是有愧啊!”
長孫無忌看著心里難受,他本想說句寬慰皇帝的話,又一時不知用什么樣的措辭好,這時岑文本出班對太宗道:“圣上,頡利讓我朝納貢三十萬石糧食,十萬匹絹,以換取被他擄去的三萬軍民,不知圣意如何?”
太宗聞言,往桌上猛一拍,一臉悲憤地說:“殺了朕那么多子民,還要敲這么大一筆竹杠。三十萬石糧食,十萬匹絹!這比武德九年逼著咱們從國庫里拿出來的還多,朕都登基四年了,難道還要再次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嗎?罷了,就算我軍不堪一戰,朕也要與頡利決死一搏!”
太宗將“不堪一戰”四字說得很重,岑文本打量著太宗的臉色,揣摩圣上此話的意思,略一停頓即跪倒在地滿面誠摯地道:“臣愿為皇上牽馬墜鐙,萬死不辭。眼下涇州已有二十多萬人馬,再從各地抽調邊兵,府兵,足可得四五十萬人,就算突厥鐵騎真的都是鐵打的,也要和他們拼一場。”
“愛卿請起,若是我大唐人人都像愛卿這般不惜性命,突厥又有什么好怕的!”太宗將岑文本扶起,將臉轉向立在一旁的長孫無忌問道:“輔機,你說呢?”
長孫無忌看看太宗,又看看岑文本,他從太宗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種期待,顯然這位當朝天子雖然做出一副強硬的姿態,但心里其實并不想馬上與頡利決戰,長孫無忌略為沉吟,用低沉的語氣說:“臣以為,茲事體大,最好召集重臣和諸王子們商議,周密籌劃為宜。”
有了大舅哥給墊的這級臺階,太宗不假思索的接上話茬,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好,那就這么辦吧!”
太宗的旨意很快就傳達了下去,李承乾作為東宮太子,自然也有份參與,一想到明日就要到太極殿揍對,李承乾的心里就沒什么把握,他對邊事一竅不通,想不出好辦法,只能再次來求教杜睿。
到得杜睿府上,將事情說了,杜睿沉吟片刻道:“太子!此時絕不能戰,戰亦不能勝,還記得小弟當日對太子所說的嗎?”
李承乾點頭,道:“記得到是記得,只是如今朝野上下,人人均要與突厥人一戰,我若是說不戰,那些三弟,四弟的人豈不是又有了攻訐我的口實。”
杜睿想了想道:“邊廷之民,確實飽受了突厥人欺凌,他們此刻盼的是一支能打勝仗的王師,但為了這最終的勝利,我大唐必須要有超凡的堅忍之志,等國力和軍力準備到足以戰勝對手之時,再思雪恥才行,如今冒然決戰,那是拿大唐的天下做賭注,小弟以為萬萬不可,恐怕圣上的意思也是如此。”
李承乾一驚,道:“承明!你的意思是說,我父皇也不想打這一仗!?”
杜睿點頭道:“正是,如果圣上執意要與突厥決戰,還用的著廷議嗎?圣上這樣做,正是想要傳達一個信號,一個不可戰的信號!太子明日廷議之時,絕不可冒然言勇,只能勸圣上再忍讓一時。”
李承乾還是有些猶豫,道:“可是如果我那般說,那些想要一戰的大臣肯定會反對我的!到時候,他們再言易儲之事,豈不是就有了借口!”
杜睿道:“太子!這正是太子為圣上分憂的好時機啊!擔上小小的罵名,又如何?”
李承乾聞言,醒悟道:“既然如此,我便做了,能為我父皇分憂,也是做兒子的本分,只是唉!我終究是個無能的太子,便是和劉阿斗相比,也真是不遑多讓了!”
杜睿聞言,突然大聲道:“太子絕不是阿斗,退一萬步講,就算您是阿斗,也強過那連生身父親都敢弒殺的煬帝!德行是與生俱來的,才學卻是可以后天陶冶的,太子還年輕,絕不可喪志,只要能延請天下名師,認真調教,太子一定能繼承圣上的偉業,成為一世英主的。”
李承乾苦笑一聲,看著杜睿道:“遍延名師?我父皇給我找的師傅還少嗎?可是在那些大臣們的眼中,我還是處處都比不上三弟,四弟!這東宮的位子賴著,也沒什么意思!”
杜睿道:“于寧志,李綱這些人都是大儒,能教的不過是些經史之學,眼下四海未靖,太子當學一些經世治用的本領才是。”
李承乾聞言,突然眼前一亮,道:“經世治用的本領?承明,不如我去求父皇,讓你來做我的太傅如何!”
杜睿險些被李承乾的這句話給嗆死,忙道:“殿下不可亂言,小弟年幼,不通世事,哪里能教得了太子殿下。”
李承乾急道:“我說你能,你便能!”
杜睿無奈,只好說道:“小弟還在為老父守孝,不如這樣,太子殿下如果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可以來尋小弟,小弟能盡力之處,決不推辭!”
李承乾剛才只是一時沖動,此時也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有些孟浪了,尷尬的一笑,說:“既然如此,也好!”
杜睿稍稍的松了一口氣,道:“殿下!明日廷議,對突厥再一次妥協是肯定的了,到時圣上肯定要尋一身份足夠尊貴的人去出使突厥,太子殿下一定要將這個任務接下來!”
李承乾聞言一驚,道:“什么?我去出使突厥,那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嗎?當年我被送到羅藝軍中為質,便險些餓死,萬一到時突厥人將我扣下,那該如何是好!”
杜睿笑道:“殿下不用擔心,只要依著小弟所言,萬保無恙。”
次日廷議之時,果然如杜睿想的一樣,雖然滿朝文武氣勢洶洶的要與突厥決一死戰,但是因為李承乾站出來力排眾議,力勸太宗忍讓,再對突厥妥協一次,再加上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重臣也站在李承乾這一邊,太宗皇帝還是采納了忍讓一時的建議。
一旁的蜀王李恪本來也是要勸太宗忍讓的,但是沒想到卻讓李承乾給搶了先,這讓他的心里一陣憤憤不平。
太宗則看著李承乾,心里一陣高興,他早就得了密報,說太子昨夜又去了杜府,知道這個主意是杜睿出的,但是李承乾能虛心納諫,接受正確的建議,太宗也十分滿意。
“既然如此,朕便再忍上一時,如今既要與突厥和談,不知哪位愛卿愿往!”
左仆射封德彝第一個便站了出來,道:“圣上!老臣愿往!”
太宗皇帝見封德彝走路都顫顫巍巍的樣子,顯然已經時日無多了,本來他對這個一心懷念著前朝的老臣十分不滿,但是此刻見他自告奮勇,心里還是微微感動。
“德彝年事高大,朕怎么忍心再讓你勞苦奔波!難道就沒有其他人愿為國分憂了嗎?”太宗說著目視李承乾。
本來太宗對李承乾請命出使沒抱多大期望,只是希望他能長進一點兒,但是卻沒想到李承乾居然真的站了出來,躬身道:“國家有難,兒臣身為太子,自當為國分憂,頡利的營盤就算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為了大唐的萬世基業,兒臣也愿意去闖!”
太宗一怔,久久地看著李承乾,沒想到從這個孩子口中竟然說出這么一番話來,他突然站起身一步走上前,伸出雙手扶起李承乾,一拳砸在他的肩窩上:“承乾,你做得對!做得好!這才像我李世民的兒子,像我李世民的兒子啊!”
旁邊的李恪見了,心中頓時一陣苦,他知道這一局又是李承乾贏了,他現在唯一能盼著的就是頡利能突然腦袋發昏,將李承乾殺了。
心中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就連李恪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此刻他的心里突然燃燒起了一團火焰,對那張龍椅的渴望從來都沒有這么強烈過。
李恪微不可查的表情變換,沒能逃得過太宗的眼睛,心中既有憤怒,也有悲哀,難道上一代人的慘劇,當真要報應在他的兒子身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