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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3)

  正好有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方泠那張精致的白玉一般的臉上泛著美麗的流光,讓張寧看在眼里恍若名人后代的光環。她詫異道:“平安先生如何猜到的?”

  “千古忠良,太有名了…”張寧脫口道,剛說半句他忽然神情大變,想起時代不對,這個時候永樂帝還沒掛,哪來的千古忠良?果然古人說得好言多必失,怪就怪在那個方孝孺在現代的蓋棺定論就是個大名鼎鼎的忠臣,在張寧的思維里這個事兒就是常識,人在說常識時還需要多想么?

  方泠的眼睛里頓時一亮:“你剛才說先父是千古忠良?”

  張寧愣在那里,臉色紙白。

  方泠又問道:“平安先生說了這句話很害怕?”

  “我怕…甚?”張寧強作鎮定,隨即又小聲道,“但是我家父母早亡,尚有一親妹依靠我,你懂么…”方泠忙用指尖按住他的嘴唇:“別說了,我懂…如果先父能懂就好了。”

  張寧默不作聲,心下了然:方孝孺要做建文帝的忠臣,付出的代價確實挺大的。這時方泠在他的耳邊輕輕說道:“就因為先父不屈服,朱棣(永樂帝)那叛賊便滅我十族,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血債累累。先妣乃先父之妾,家破時身懷六甲逃往鄉里躲藏,三年后被搜出。朱棣下令將先妣送往軍中充營妓,每天讓二十多條漢子奸宿,不堪折磨而死,圣旨‘分付抬出門去,著狗吃了。欽此。’…我當時才三歲就被送到教坊司,‘不得到長大便是個淫賊材兒’…”

  聽方泠這么一說,他情知這娘們不太可能把自己的話說出去,忙順著她的意道:“你的事著實令人萬分惋惜同情。”

  她皺眉沉默下來,好似在回憶痛苦屈辱的經歷,過了一陣子她低聲繼續說道:“你被冤枉革去功名,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當今皇帝朱棣殘暴多疑。太子肥胖不討朱棣喜歡,只不過他是長子、又生了個讓皇帝喜愛的皇長孫,這才能坐在位置上那么多年;可太子并不得皇帝信任,又有漢王趙王窺欲權位,長期設法中傷,所以他名為監國實則如履薄冰。你這事牽涉到禮部侍郎呂縝,恐怕與此中深有干系。

  不久前呂侍郎的女婿上朝禮儀出錯,太子因為呂縝是禮部侍郎就沒有責怪。有人就向皇帝密報此時,皇帝怒而將呂侍郎關進詔獄,過了幾日又將他放出來官復原職;然后呂侍郎奉旨到南京做鄉試主考官,便出了科場作弊案,前后不是很蹊蹺?平安先生不幸被牽扯其中,變成無辜的棋子罷了。”

  “這些…是真的?”張寧瞪圓了眼睛嚴肅地問她。

  方泠不答,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張寧沉默下來,一動不動地坐在窗戶前。他的手指輕輕地無意識磕著茶幾,細微的動作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如此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騰”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得馬上走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事,后會有期。”

  “平安先生!”方泠疑惑地看著他喊了一句,跟著也站了起來。他沒有停下腳步,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轉頭在方泠的耳邊飛快地低聲說道:“你不適合在青樓…當今圣上也不能真的萬壽無疆。”

  方泠心下默念著這句話,抬頭看時,他的背景很快就消失在屏風后面,走得很急。她看著那道屏風好一會兒,又急忙跑到窗前俯身瞧著河邊的碼頭。這時日已西斜,黃昏將近,夕陽斜照在水面上反射著亮閃閃的光。

  …天黑時方泠接待了一個大方的客人。那客人進屋后規規矩矩地行禮,沉聲說道:“內閣差我到南京公干,同時左諭德楊士奇大人也有點事讓我來辦,今天旁晚才到。本想那時抽空見你一面,卻見不到人,只好現在再來…一切可好?”

  方泠道:“還不是那樣,現在沒人惦記著害我了,于大人不必擔憂。之前我不知道你來了,旁晚時房里有客。他寫的詞不錯,喏,就在那兒…人也挺好。”

  客人走到案邊瞧了一眼:“字是好字。”然后讀了一遍人生若只如初見,沉吟片刻便道:“有靈氣,可惜沒有氣勢和胸襟,糾纏于兒女之情,未免小道。”方泠辯道:“借女兒之事抒發胸臆者并不少見,這首詞也可喻故人好友、賢士知己。”

  “那倒也是。”客人也不爭辯了。

  方泠又道:“他牽連了作弊案,肯定是被冤枉的。這樣的賢士受不白之冤實在可惜,你可有什么辦法讓他恢復功名?”

  客人忙問:“牽連科場作弊案?你說的是上元縣士子張寧?”

  “于大人也聽說過他?”方泠道。

  “豈止是聽說,這次受楊大人當面密授,公干是借口,實則就是為他而來!”

  方泠驚訝道:“張平安這么大名氣,連侍讀左諭德楊大人都知道,還專門派你到南京來搭救他?”

  客人沉聲道:“如果沒出那事,張平安不過是南京無數士子中的一個,僅此而已,在地方上有點才氣哪里就獨獨讓楊大人看上了?這回主要是為呂侍郎而來。之前呂侍郎因為朝堂禮儀那事進過一次詔獄,雖然最后放了,但皇上和漢王趙王都懷疑他投靠了太子,至少能確定太子在拉攏他。這回又出了個科場作弊案,便是火上澆油,不必嚴密的真憑實據,只需論證大致說得過去,呂大人坐實了貪官罪名;就怕皇上以后又聽到有關呂大人的閑言碎語,一怒之下殺了,國家豈不因此而損失一員忠良之臣?

  楊大人得知南京發生舞弊案,恰好我當時有公務啟程南下,他便口授我密查此事,定要找到真憑實據。不料還未到南京,就聽到張平安的事,此人危也。你先別想著怎么恢復他的區區功名,保住命再說。”

  方泠緊張道:“前兩天我也聽說他被人從牢獄中抬回家,流言九死一生,可他現在應該好了,今天還到咱們這邊來送云錦圖案。官府已經下文革去功名不治死罪,難道他們要…”

  “方姑娘,你說呢?”客人皺眉道,“官府辦事就一定要光明正大明正典刑?之前張寧在供詞上畫押,牽強一點再收羅罪名也可以把他明正典刑,為什么放了?一來判斬立決有滅口之嫌,二來死罪需要朝廷復審,諸多周折。因此他們才將張寧弄了個半死不活,只想他回去之后才斷氣,書生身體羸弱不適牢獄之苦而病亡,也是說得通的;哪料他沒幾天就好了…此事我也沒想明白,按理他們不應該出這樣的紕漏才對。不管怎樣,疏忽已經出了,別人定會設法彌補,而且彌補也不是太困難的事。”

  方泠若有所思道:“難怪張平安一聽我說完此案的牽連,馬上就急沖沖地跑了。他也預見到了危險?”

  “恐怕是這樣。”客人再看了一眼案上的詞,“此人應該不是只會讀圣賢書的書呆子,尚是可造之材。真正能考上進士的也不是死讀書就行的。”

  方泠坐立不安地說:“平安這么危險,大人趕緊想辦法提醒他才是。”

  “我之前也是這么想的。”客人沉吟道,“但聽你說起先前他的反應,我想暫時不必多此一舉…今晚城門已關,出不了城。咱們的人要是太早和他接觸反而容易暴露,等明日一早再設法與之聯絡,盡快獲得他的信任然后帶他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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