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4年8月16日,周三。
即使是到了盛夏,愛爾蘭島的平均氣溫也不到20度,基拉尼小鎮依然涼爽舒適。碧綠的丘坡草場之上一群群牛羊在悠閑地蠕動,附近的麥田里晚季的春小麥還在收割中,十幾輛馬車正在曬谷場上緊張地裝載著麥垛,準備運往附近的曬谷場。
不過一個本應該喜悅的收獲季節,此時卻顯得十分壓抑。農作的基拉尼百姓總是在忙碌的間歇,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表情回頭看上遠方的玫瑰莊園一眼,直到確認一切無恙,才又彎腰下去。
又是一隊英格蘭騎兵從北邊的大道上開來,領頭的貴族軍官傲慢而貪婪地注視著大道兩側的農田、果園和牧場,身后的騎兵們更是瞪著發紅的雙眼死勾勾地盯著偶然路過的愛爾蘭婦女。
他們是北部特瑞利城派往南方科克郡的英格蘭討伐軍,按照雙方達成的協議,基拉尼領地將提供他們一定的軍需物資,以解決他們在饑荒連連的愛爾蘭土地上鎮壓叛亂分子的補給問題。但前提是,軍隊路過的時候,絕對不能騷擾本地的百姓,或是破壞搶劫當地的物資財產。
基拉尼女勛爵在整個愛爾蘭可算是名聲在外的,雖然據說這是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僅僅為了獲得華美國的經濟援助才給的貴族封號,但任誰都能從這位美麗的女勛爵眼里感覺到一種對英格蘭人的深深鄙視與厭惡。
隨意侵犯沿途民眾的事情在這些英格蘭軍隊中間司空見慣,即便這支軍隊遠在都柏林的頂頭上司斯特拉福德伯爵一再給戴卿卿寫信保證,但搶劫基拉尼周邊村莊的惡性事件還是發生了好幾起。數量只有百多人的基拉尼雇傭兵衛隊明顯不能保證所有村落的安全,對此戴卿卿本人也只能咬牙忍著。
一名衛隊騎兵帶著一身的泥從大道南方奔來,目中無人般從緩慢南行的英格蘭騎兵隊一旁沖過,轉向了玫瑰莊園的方向。如此匆忙而狼狽的模樣,讓英格蘭騎兵在驚奇的同時也隨之發出輕蔑的大笑。在他們眼里,肯定又是自己的友軍“稍微”活躍了一下,在前面某個地方吃了些便宜。
玫瑰莊園南側的大陽臺外面不遠,一條小船悄悄地系留在玫瑰湖邊,小船船頭方向的盡頭是玫瑰半島,如果在平時,戴卿卿會坐著這條小船暢游玫瑰湖,然后在路過半島銅礦場時,接受礦工們的歡呼致敬。但現在,無論是小船還是遠方的玫瑰半島,都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情報就是這樣了,唐納修上尉已經建議愛爾蘭人暫時撤退到班登河南岸休整,也許憑借那里的地形,可以防御住英格蘭人的反擊,但前提是他們必須獲得足夠三千人支持一個月的補給。”
一個普通衛隊傭兵打扮的男子擦著汗水,小心翼翼地向陽臺上看風景的戴卿卿和代伯童匯報著南方科克郡的最新戰況。
“他們早應該撤離科克城,那里就是個陷阱。但唐納修上尉畢竟不是愛爾蘭反抗軍的指揮官,他很難說服那些個得意忘形的愛爾蘭人。”情報員走了,代伯童轉頭看向茶幾面上的地圖,眉頭微皺,“足足在科克城下停留了半個多月,硬生生地讓特瑞利方向南下的英格蘭人繞到了側面。現在派出補給隊很容易被攔截,哎…”
“增援科克城的英格蘭軍隊,真是克倫威爾指揮的?”戴卿卿望著東南方向,也是臉色難看,似乎想起了多年前和周可民在倫敦泰晤士河上游覽風景時的對話,“我早說應該干掉這個人,但你們非要說留著這個人在英格蘭鬧內戰…唐納修上尉他們已經被包圍了,根本撤不出來,我們的補給很難送進去了!”
“愛爾蘭最好的機會并不是現在,而是幾年之后,這本來就是既定的安排,但被愛爾蘭人自己搞糟了。卿卿,你還是先別急,再等等消息。”代伯童知道眼前的女子已經把那支愛爾蘭反抗軍當成了“自家人”,對國防部和外交部原定的愛爾蘭扶持步奏有了很大不滿。
“是,我不能急,但你要我怎么冷靜?就在昨天,這些從北邊南下的英格蘭人,就搶走了整整一座村子的糧食,還強奸了好幾個婦女!你不是和他們交涉過嗎?向我保證過嗎?”戴卿卿急轉身子,盯著代伯童,怒容滿面,“在你們眼里,愛爾蘭人全都是棋子,全是你們的游戲操控對象!”
“對不起,卿卿,外交部的精力確實有限…”代伯童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一直在幫我,也許國內那邊,已經巴不得你把我強制帶回去吧…”戴卿卿語氣低沉,環視著周邊幾千英畝的領地,一滴眼淚悄然留下,“我還有多大的用處,我在做些什么…還能做些什么…”
似乎一場吵架即將發生,而且這種結果通常都發生在戴卿卿情緒低落之后的某個瞬間。代伯童正打算接下來面對對方的情緒,耳邊就響起了一聲槍響。
陽臺上的兩人一愣,紛紛把頭轉向槍聲方向,但那里已經不在陽臺的觀察方位。一會兒,腳步聲傳來,只見高大的歐裔衛隊長帶著一絲憂色走進了陽臺。
“戴琳小姐,一隊英格蘭士兵堵住了莊園大門,我們阻止了他們!”衛隊長從兜里取出一封信,畢恭畢敬地遞到了戴卿卿手上,“據說是南邊的英格蘭軍隊里一位叫克倫威爾的先生給您的信。”
幾分鐘后,戴卿卿手里的信悄然落地,整個人都呆呆地看著南方,臉色蒼白。
“偽裝的補給隊在半道被英格蘭軍隊截獲,有人招供是基拉尼領地派出的…克倫威爾在兩天前就發起了總攻,愛爾蘭人幾乎全軍覆沒…唐納修上尉他們很可能都陣亡了…”
“戴琳小姐!快來人!”
戴卿卿眼前一黑,身體就朝一邊癱倒,還是代伯童反應快,直接在衛隊長之前抱住了戴卿卿的身體。
“恩克隊長,馬上集合衛隊,不管采取什么手段,都不許英格蘭人進入莊園!讓大家準備撤離!”代伯童一邊抱著已經暈過去的戴卿卿,一邊對著身邊的衛隊長下達了最嚴厲的命令。
“遵命!”衛隊長雙眼露出寒光,一個立正敬禮后,就大步走出了陽臺。
此時,距離基拉尼玫瑰莊園東南60多英里外的班登河南岸原野上,一支人數高達6000人的英格蘭軍隊正在休整中,在軍營北面的河岸邊,還遺留著一片狼藉的戰場。
發生在前天的班登河會戰中,多達2000的愛爾蘭反抗軍士兵傷亡,超過1000人被俘,能逃過一劫的少之又少。而這一切,都是一名叫克倫威爾的英格蘭人制造的。
倘若鏡頭能夠回放,那即便是華美陸軍的軍官們,都會驚訝這支從海上增援科克郡的英格蘭軍隊那無師自通的橫隊線列步兵戰術。
這支裝備著至少4000支21B燧發步槍的英格蘭軍隊,就是查理一世和國民議會讓克倫威爾帶到愛爾蘭的最新一批援軍。克倫威爾曾經在荷蘭戰場見識過這種武器的強大威力,他這次把軍隊的戰術做了重大改變,整整準備了兩個月,才讓部隊投入戰斗。
雖然愛爾蘭人的戰斗很頑強,但克倫威爾的兵力優勢實在太大,而且戰術和愛爾蘭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唐納修上尉最終在維持陣列不被擊潰的戰斗中被突進的英格蘭騎兵刺穿了胸膛,帶著不可置信的眼神躺在了他寄予厚望的故鄉土地上,和他一起陣亡的,還包括多名志愿來到愛爾蘭的華美陸軍士官。
但最糟糕的卻并非一批隱瞞身份的華美陸軍官兵陣亡,而是一支從基拉尼方向而來的偽裝補給隊被英格蘭軍隊截獲了,被嚇傻了的一個愛爾蘭本地激進小貴族直接招供了基拉尼領地對愛爾蘭反抗軍的后勤支持內幕。
雖然并非華美國籍,但他們的供詞卻直接將基拉尼領地和戴卿卿等人丟在了克倫威爾的案板前。
望著西北方向那片據說是“整個愛爾蘭最繁華”的土地,35歲的克倫威爾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他并非是傳統貴族世家,也不是一位職業軍人,作為一名富有鄉紳的兒子,克倫威爾從小就信封清教,那種革命性的虔誠教義讓他步入了爭取清教徒權益的政治道路,并讓他在30歲那年成為了國民議會的議員,并堅定地和英格蘭王室站在了對立面。
發生在去年的蘇格蘭主教戰爭和今年初的愛爾蘭叛亂,終于打亂了查理一世的陣腳,國民議會也提前從英格蘭國王手里搶過了不少國家權力。但和國王的糾葛畢竟還是“家事”,愛爾蘭的叛亂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英格蘭王國所不能容忍的。
這次克倫威爾不僅僅是用他的演講鼓舞了國民議會,甚至還親自申請帶領軍隊前往平叛,也許連他都沒意識到,他的這番舉動,讓他提前展露出一名優秀的軍事統帥的能力,甚至歷史如果沒有變數,他依然會成為未來英格蘭的護國主。
“一個欺騙了整個英格蘭王國的美國女騙子!她對愛爾蘭犯下的罪惡遠遠超過回報給國王的幾萬英鎊!我將代表英格蘭王國的正義力量,逮捕這個美國女人!”克倫威爾在獲得審訊內容后,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夜晚,通往肯梅爾港的山谷道路上,一支超過百輛馬車的車隊正打著火把在擁擠中如蝸牛一樣緩慢南行。車隊除了裝載大量從基拉尼鎮或玫瑰莊園撤走的財物,還有不少愛爾蘭民眾隨行。
在他們身后,蜿蜒起伏丘陵和山林已經阻隔了人們的視線,但大火蒸騰的光影依然朦朧可見。來自北方科瑞利城的英格蘭軍隊已經基本控制了基拉尼領地,甚至還有大量從東南科克郡趕來的英格蘭軍隊,基拉尼的愛爾蘭居民經過一番無畏的掙扎后,最終還是淪為了英格蘭軍隊案板上的肉。
哭泣和咒罵在車隊中不時起伏,上了年紀的老人老淚縱橫地回望著自己辛苦了多年的家園毀于一旦,年輕的婦女則抱著孩子瑟瑟發抖,更多的手握草叉的年輕男子則咬牙切齒。
“長官,還有3英里就到肯梅爾港了,歐洲情報司的船已經在那里等候。但只有兩艘船,我們無法帶走更多人。肯梅爾港的居民也發生了混亂,恐怕我們必須盡快離開。”一個裝扮成衛隊雇傭兵的軍情局特工來到一輛馬車前,朝著門簾背后的女子輕聲說著。
戴卿卿此時臉上已經沒了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坐在漆黑的馬車里。身后的山谷隱約傳來了槍聲,那是代伯童帶著部分莊園衛隊雇傭兵在掩護車隊撤退。
“再帶些人去支援代先生吧。”戴卿卿摸了下方在身側的轉輪手槍,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遵命,長官。”
騎兵走遠了,接著黑夜又傳來了一輛馬車因為看不清路況而陷入地障的乘客抱怨聲。
山谷之中,近百號身穿皮甲的雇傭兵正依托著臨時搭建的路障工事,抵御著追擊而來的英格蘭軍隊。
這支由外籍軍團退役兵為骨干組成的基拉尼雇傭兵衛隊,是戴卿卿這些年為防止意外組建的,雖然國內的軍隊已經大規模換裝30A型步槍,甚至管風琴機槍也在被32A型轉輪機槍替代,但基拉尼衛隊還依然用著老式的22A型步槍。
不過即便如此,基拉尼衛隊的裝備水平依然是整座愛爾蘭島上首屈一指的。下午的突圍戰中,上百名監視玫瑰莊園的英格蘭官兵被莊園衛隊突如其來的強大火力打了個落花流水,但隨后一支從科瑞利城南下的英格蘭軍隊加入了對戴卿卿等人的追擊,讓衛隊的掩護壓力驟增。
“代先生,管風琴機槍的子彈已經快消耗光了,不過我想英格蘭人不會那么愚蠢地打算在黑夜里繼續沖擊我們的防御陣地,或許我們可以撤退追趕車隊了。”壯碩的衛隊隊長走到工事后方的某堆篝火前,對著一名手拿轉輪手槍的華裔青年說著。
“做好銷毀武器撤退的準備。”代伯童翻開手上31型轉輪手槍的彈倉,將最后幾顆黃銅卷殼子彈塞進彈洞,手腕一扭,又彈倉復位。
“是英格蘭人!他們又來了!”
前方黑夜里,又亮起了火把的光芒,阻攔工事后的雇傭兵們紛紛拉開槍機,最后的幾匣子彈抬到了唯一一架管風琴的旁邊。
不過想象中的進攻卻并沒有馬上出現,不到兩百米遠的山道上,一群舉著火把的英格蘭人正推著一部低矮的小車緩緩地對準了防御工事。
“是大炮!注意隱蔽!”衛隊長第一個反應過來,發出了了聲嘶力竭的高喊。
話音還未落,一團橘紅色的火光就從那輛小車上噴出,不過零點幾秒的時間差,阻攔在山谷中央的防御工事就被一大片音速飛行的霰彈所籠罩。
凄慘的喊叫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工事內外,破損的尸體血肉隨處可見,斷掉胳膊腿的傷員疼得在地上打滾。超過10名雇傭兵被蜂擁而來的霰彈撕碎了身體,幾個腦漿迸裂的雇傭兵更是連聲音都沒發出就抽倒在地,還有十幾個則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管風琴機槍倒塌匍匐在工事上,四周的機槍手早就陣亡,部分零件垮落在一側,看樣子已經在剛才的霰彈炮擊中損壞。但工事后的雇傭兵們依然趁對手重新裝彈的時間里發起了反擊,22A步槍將試圖在炮擊后靠近的英格蘭人打了個人仰馬翻。
“代先生!代先生受傷了!”
一個在霰彈雨中毫發未傷的雇傭兵剛從爬地上起來,就看見身側的青年正一臉蒼白地捂著肚子部位。
“代先生,能堅持住嗎?隊長陣亡了!”另一個雇傭兵跑了過來,從腰間掏出一個醫療消毒棉包,撕開后直接按在了代伯童的肚子上。
“撤退…安放炸藥…”鮮血已經染紅了整個腹部,但代伯童依然咬緊牙關,顫抖著手指了指幾個關鍵角落,“你來負責指揮,帶上傷員,向肯梅爾港撤退。”
也許是得到了將來家人可以移民華美的承諾,近10名斷了腿或胳膊的雇傭兵重傷員已經有了覺悟,主動擔任斷后。剩下的雇用兵則用擔架抬著代伯童,悄然朝南方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