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竟燁活到二十多歲,在地里插秧,腰象斷了似的苦活干過,為給莊稼施肥,三伏天挑著臭糞這樣的累活也干過,只是他生平從來沒有遇到過如今這般,說不出來苦,又說不出來累,偏偏比那插秧擔糞這樣的苦活累活更讓他恐懼和害怕之事。
老唐哭喪著臉,面容枯槁的把最后一絲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竟燁啊,爹也知道你受委屈了。要說起來,爹又何嘗愿意結這樣一門親?咱們老唐家怎么說也是書香門第,你雖沒你哥那樣出息,可好歹也是個有功名的秀才,眼下卻要給這樣不清不白的人家當上門女婿,日后生的娃兒也要頂黃家的香火,這不是斷了咱們老唐家的根?可是現在,現在是真的沒辦法了啊!你要不娶他家女兒,他們家就要爹的命。你娘和你哥哥都已經不在了,要是爹又有個三長兩短,剩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人可怎么辦?”
老唐說著平日里從來沒說過的體貼話,偷覷了兒子一眼,“要不這樣吧,你先把婚事答應下來,這黃家既然看上了你,必然對你不會差的。等到爹幫著你慢慢收伏了你媳婦,生個男孩再讓他姓唐也就是了。”
他把聲音又壓低了些,“聽說這黃家錢財可不少,全是些不義之財,到時咱們把銀子也收攏過來,帶了你的娃兒一起回嵊州老家去,爹再給你討房門當戶對的好媳婦,如何?”
唐竟燁直著眼,不肯說話。老唐急了,習慣性的上前又想抽他,可忽地記起現在自己的安危可全系在這小兒子身上,到底這一巴掌也沒抽下去,只是催促,“你啞巴啦?倒是說句話呀!”
唐竟燁再看他一眼,忽地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老唐嚇了一跳。不覺往后退開半步,“你這是要干什么?難道你連你親爹都不管了么?”
唐竟燁從牙縫里擠出句話,“爹,您也是讀圣賢書的人,能不能別打這些歪主意?”
老唐惱羞成怒,正要發火,卻見唐竟燁已經往門外去了,“我再去求求黃爺。看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別的法子?”黃爺依舊轉著那兩個鐵膽,閉著眼睛靠在搖椅上冷笑,“你倒說說看,你攤上這事,還想用什么法子?”
唐竟燁臊得滿面通紅,卻據理力爭道,“黃爺,我爹是錯了,不過恕晚輩說句不敬的話,那位…不過是您的妾室。常言道。妾室如衣服,要是我們花錢把她買下。您能消氣么?”
黃爺斜睨了他一眼,“小子,好大的口氣!你知道我在那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錢嗎?你要買她?行啊,你要是能在三天之內拿出五百兩銀子,這事就一筆勾銷。要是不行,你就娶我女兒。我都已經通融到這個地步了,識相的就趕緊回去做身喜服。三天之后上門入贅,要是你再嘰嘰歪歪,老子可沒這么好的耐性陪你磨嘴皮子了!”
唐竟燁一哽。再想求情,卻被黃爺身邊的兩個打手架著轟了出來。
“唐公子,請留步。”忽地,一個美貌丫鬟從門內出來,把那兩個打手喝退,笑著賠罪,“我家老爺就是這個脾氣,不過他面上雖惡,但心地其實不壞。你也用不著害怕,等到成了一家人,我家老爺會好好待你的。這銀子是我家秀送你壓驚的,請您先回去準備準備,三日后來娶了我們秀,她不會讓您受憋屈的。”
丫頭說著,還特意沖門里努了努嘴,唐竟燁順著她的視線瞧去,就見門里站著一個更加美貌的秀,望著他嫣然一笑,顯然情意綿綿。
丫頭掩嘴一笑,取出兩錠十兩銀子往唐竟燁懷里一塞,也不等他推辭就轉身關門了。.那秀臨去前還特意多看了唐竟燁一眼,又嬌羞又含情脈脈的樣子雖然有失大家閨秀的體統,卻是十足幸碧玉的溫婉,更兼容顏美麗,令人憐愛。
唐竟燁呆呆的捧著那十兩銀子,如行尸走肉般走了。
門后花廳,一個姿容丑陋,與黃爺有八分相似的紅衣女子傍在他的身旁,問,“爹,您怎地讓姨娘假扮我出去?日后若是成了親,他非怪我騙他不可。”
黃爺卻是笑了,“傻丫頭,他要是愿意回來與你成親,往后便是咱家的上門女婿,你是妻主,還怕他怎地?”
“那他若是不回來呢?”
“不回來也有不回來的法子,爹有的是錢,多的是人想做你的夫婿,到時他若不來自有人給你的嫁妝添上一注,總之咱家是不會吃虧的。”
紅衣女子笑了,“爹說的對,我生得再丑,可誰叫我是您的女兒,咱家又有錢呢?又怎怕缺了夫婿?”
父女二人相視一眼,駒大笑。
可唐竟燁心中的愁苦卻快把他逼瘋了!
怎么辦?
黃爺不是善茬,這種事自家理虧在先,也指望不了官府,難道為了救他爹,真的要他娶那女子?
不,唐竟燁做不到。
哪怕那黃家秀再美貌動人,可他也不想娶來做妻。大哥倒是愛美女,可他落得什么下場?爹也愛風流,可如今怎么卻被困在黃家柴房里?
這世間美貌的女子千千萬,若只是貪圖美色,那是永遠也得不到滿足的。青春易逝,紅顏易老,就算是絕代佳人,年輕嬌妍的時候也只有那么短短的數十年。
若是娶妻,還是應該尋一個能心心相印,相互扶持的。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唐竟燁拼命想壓也壓不下去。若是此刻逼他娶的是她該多好?可這怎么可能?
唐竟燁忽地浮現中一個大膽的主意。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可是那念頭一旦浮現,他卻怎么也無法將它從腦海中驅除。也許,他還能有第三條路?
唐竟燁本來想雇車回九原的腳步停下了,他轉了個彎,在小鎮上尋了個客棧住下,叫了一碗最便宜的白水煮面條吃過,就開始反復的想這件事。直想了整整一夜,然后等到天光大亮,他叫小二打來熱水,洗漱干凈,重又登上了黃家的門。
“我要見我爹。”
老唐對于兒子這么快就去而復返是高興的,“你是不是想通了?想通了就快些照黃爺的吩咐去做吧,早一日成親,爹也能早一日出去,不用再受這個罪了。”
唐竟燁卻頭一回沒等他爹吩咐就在他爹面前,撿了一捆柴禾當凳坐下,眼神清朗,目光堅定,“爹,我想問您一句話,如果眼下我娶旁人,既能把您救出來,又不算太辱沒門風,您可愿意?”
老唐愣了,“難道你還有高枝可攀?”
唐竟燁搖了搖頭,卻道,“黃爺說,要是我們給他五百兩銀子,這事就算了了。”
老唐聽得頓時瞪大眼睛,“五百兩?就是砸了咱倆的骨頭也賠不起啊!”
可唐竟燁卻緩緩的問,“爹,您忘了大嫂?”
“你大嫂?你是說去求你大嫂?”老唐還沒明白過來,連連搖頭,“可你大嫂那個人潑辣尖酸,她怎肯出這樣大的一筆錢財來救我?”
唐竟燁臉紅了一臉,方鼓起勇氣道,“若是爹您作主,讓大嫂嫁給我呢?”
老唐愣了,“你是不是瘋了?你去娶你大嫂?這是啊…”
他忽地“明白”過來了,“你是說,讓我假意讓你和你大嫂完婚,然后逼錢家出這個錢?對呀,這是個好法子啊!你哥走了,你嫂子還是咱們家的人,要是我親自修書一封,要你嫂子嫁你,那她怎么能不聽?可錢家也是書香門第,定然不許,為了讓我收回成命,就只好出錢把我贖回去了。況且他們家當官兒的多,有他們出面,諒那個姓黃的也不敢有二話!”
老唐越想越得意,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再看一眼兒子,似乎這樣好的主意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頓時又抖起了當爹的威風,“你快去拿紙筆來,我要寫信!”
唐竟燁從袖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文房四寶,倒了些許清水,研開墨條,老唐就能寫信了。
略一躊躇,老唐當即施展平生所學,龍飛鳳舞的寫了封文縐縐的信,往兒子面前一遞,“去o緊通知錢家,讓他們趕緊來贖人。哼,怎么說也是親戚,哪有眼看我們落難就不管的?”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自己從做錯事改為落難了。
唐竟燁再看他爹一眼,什么話也不說,走了。只是出門前,他把那十兩銀子交給了黃家下人,讓他們還回去。他再窮,也不至于私相授受人家大姑娘的錢。
這一回,不用帶那小乞兒,唐竟燁為了省錢,雇了匹馬,約好兩日后來還,一路快馬加鞭,趕在天黑之前,回了九原城。
進城之后,他沒急著去錢家,卻是回了衙門里的住處,好生梳洗了一番,換了身干凈衣裳,然后這才揣著那封信,出了門。
這回也不是去錢家,而是去了――百草庵。
錢彩鳳已經聽說唐竟燁走了,這兩日心里就跟貓撓似的,突然聽說他回來了,倒是又驚又喜,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請他進來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