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瘦漢子拿到銀子之后,匆匆就往回趕,一路怕人瞧見,還特意繞了幾個圈,并換了一身衣裳,才走到一戶宅院后門,悄悄閃身進去。
“怎樣?脫手了沒?有沒有給人瞧見?”堂屋里,一位中年婦人見他進來,立即站起來緊張的問。當看到黑瘦男子解開包袱,取出白花花的銀子時,她才總算是松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是又可支撐一陣了。”
一位美貌的年輕女子從里屋出來,娥眉輕蹙,顯然極是憂心,“娘,咱們總是這樣,也不是個事兒吧?”
赫然正是程雪嵐。
程夫人轉過身來,端莊的臉上又添了不少皺紋,看著生生老了十歲,“可不如此又能怎么辦?從前在宮里已經快把一點子家底掏空了,好不容易出來了,可開銷還是一樣的大。雪兒啊,你可真的要加把勁了,否則再這么下去,娘連件新衣裳也給你做不起了。”
母親的言下之意,程雪嵐不是不明白,她真得趕緊嫁了,否則家里連基本的體面也不能維持,還談何婚嫁?
從九原回來,也不知怎么回事,程妃突然找到她們母女,暗示她們可以搬離皇宮了。這是件好事,畢竟在宮里上下的人情打點,她們已經快承受不住了,但程雪嵐未免也暗自揣測,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失了圣心?
但程夫人卻是很樂觀,尤其知道了女兒在九原和鄧恒那一段獨處的情形,讓程夫人認定。是鄧恒想要迎娶自己女兒,那她們再住在皇宮,相當于鄧恒的外祖家當然不合適,所以出來也是好事。
為了體面。程夫人還謝絕了程妃讓她們去她娘家借住的好意,打腫臉充胖子的在京城繁華地段租了個房子。可至今都沒等到理想中的乘龍快婿登門拜訪,反倒是為了維系這份體面。不得不開始變賣家私物件了。
此時程夫人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女兒講,突然看到旁邊的黑瘦漢子,這才客套了一句,“老周,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老周囁嚅了幾下,到底是開了口。“夫人,方才秀說得對…”
他正想把今日之事源源本本說出,可程夫人根本不愿意聽,擺擺手道,“我知道了。這不是沒辦法的事情嗎?往后等秀嫁人了,總會好的。對了,那幾匹馬你明兒也牽出去賣了吧,眼下快過年了,花銷實在是大,光這點銀子可不夠。”
這下老周沒辦法了,只得躬身告辭,可是回了馬廄,看著那幾匹朝夕相處的馬兒。他是越想越難過。從前老爺在的時候,家里是多么風光?奴仆成群,鮮衣怒馬,不管走到哪兒,人家都要高看一眼。可是自從老爺故去之后,家里只有出。沒有入的。好好的一個家搬來搬去,越折騰越窮,出門連頭也不敢抬。不僅連一些老家人都打發了,眼下,連老爺的遺物都開始變賣,這過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老周是個粗人,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卻深切的感受到一股寒意,象是嘴唇掉了,牙齒就會覺得冷一般,冷嗖嗖的直透到骨頭縫里。
關起門的房間里,程雪嵐被母親的話嚇了一大跳,“什么?您要賣了周叔?他可是爹…”
“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嗎?”程氏一臉的山窮水盡,跟女兒掰著指頭算,“你看,這些馬兒若是賣了,還養著他干嘛?他年紀已經大了,比不得年輕小廝,可以陪著你出門,跑前跑后的。若是沒了馬,還留著他干什么?”
程雪嵐在感情上無法接受,“可周叔一直忠心耿耿,他也是手把手教會我騎馬的。現在他年紀大了,咱們就要現在賣了他,讓人怎么說我們?”
“你是在說我忘恩負義嗎?”程夫人氣得臉發白,冷冷的丟出一句話,“那你有本事,你趕緊嫁到定國公府上去啊,你看娘還干不干這事!”
程雪嵐噎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
程夫人看著又甚是不忍,跟著一起落淚,“你那個傲氣性子,要我說也真得改改了。現在咱家今時不同往日,該低頭處得低頭。鄧公子不來找你,你就想法去找他呀。那個興陽侯府的郡主不是遞了張帖子來么?你就去湊湊趣,說不定還能有些機會。”
程雪嵐收了淚,目露難色,“可她之前那么對我,這回我若去了,再遇到傅家…那個怎么辦?”
程夫人不以為然的道,“怎么會?傅家還在榮陽呢,在京城是天子腳下,有誰敢亂來?”
程雪嵐躊躇再三,終歸是妥協了。
趙庚生跟在錢揚威的身旁,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顯然興奮之極,“大哥,你說的是真的么?”
“我騙你做甚么?”錢揚威帶笑嗔了他一眼,“我雖不知道你和靈丫鬧什么別扭,但多半是你的不是。要不是娘讓我來問問你是怎么回事,我才不幫你遞這個話呢。”
趙庚生歡喜得連連點頭,“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我現在就去跟她道歉,一會兒再來給師母道歉,行了吧?”
他一面說著,一面就跑了。
錢揚威笑著搖了搖頭,心下不免拿他跟房亮比較起來。
要說起細心周到,當然是房亮,可看著趙庚生這樣子,又覺得性子爽朗,襟懷坦蕩,也會是個不錯的人選。唉,可惜自家就一個妹子了,否則嫁他二人豈不是好?
不,還有一個妹子的,錢揚威忽地眼神一黯,心下難過起來。彩鳳的年紀算來與他二人也是相配的,只可惜與他二人無緣,卻嫁了那么個東西,眼下也不知過得是好是壞,著實讓人替她捏著一把汗。
房間里,錢靈犀正調弄著香泥,拿玉勺一下一下往錢敏君臉上抹。
甭管哪個時代,做新娘子都是件辛苦的差事。眼下這種美容法子,上一世她出嫁時也曾用過,不過當時窮,用不起這么好的,眼下倒是不怕了,可以給錢敏君買最好的來用。
據說這方子叫國色天香,里面是用甘松、香薷、白芨、白芷、綠豆粉等幾十種香料與藥材干花一起研成的細末,每天洗沐后敷用小半個時辰,能讓肌膚紅潤白皙,又有奇香縈繞不散。
錢敏君的婚期訂在年底,就快到了。因過年家家事情都多,錢玢也不可能一直陪著,所以打算讓她年前就嫁過去,新年之時,新婚夫婦也好去祭祀祖先,訪親探友。
錢靈犀這些天只要沒什么事,都會過來陪錢敏君。一是珍惜嫁前的時光,二來這美容方子可貴得很,又不好控制用量,每回總有些剩下的,扔了太可惜,錢靈犀便拿來敷臉了。她不是新娘,可也是伴娘,怎么能不打扮得漂亮點?
錢敏君臉上已經糊滿了藥泥,還要嘟囔著跟她說笑,“聽說,你買了幾把刀劍?怎么著,準備行走江湖了?”
“其實我是準備送給你的,日后姐夫要是不聽話,你就把刀一拔,看他還敢不敢亂來。”錢靈犀揶揄著,對著鏡子把剩下的藥泥抹在自己臉上。
“好懊啊,不如你陪我嫁過去得了。到時他要不聽話,咱們姐妹就刀劍合壁,聯手闖蕩江湖去。”
“沒出息!收拾不了人家就自個兒開溜,這是英雄所為嗎?”
“那肯定得是收拾完再走唄!”
“這還象句話。雖說姐夫已經把房里的丫頭收拾了,但往后你也得注意,別讓他有可趁之機。”
姐妹倆正探討起馭夫之道,門外紫薇來回話了,“二姑娘,趙公子來了,請您過去。”
“不見!”錢靈犀沒好氣的道,“我正敷臉呢,讓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紫薇掩嘴偷笑,可不一時軟軟就過來回話了,“趙公子說他那就去師母那兒等著了,他還說姑娘買的刀劍都很好,他就不客氣了。”
錢靈犀怒了,“這人怎么回事?我有說送他的嗎?怎么這么厚臉皮?”
錢敏君在一旁詫異的看著她,“你不打算送他,買來干嘛?難不成真的要習武啊?”
錢靈犀郁悶了,大家怎么會都有這種想法?
那天在街上,她已經把老周認出來了,記起他是程府的下人,那他所賣的,自然是程家之物。
錢靈犀一來是同情程家母女的遭遇,想替她們解決點困難,二來這幾件刀劍確實賣得便宜,物超所值,所以才果斷下手。可眼下卻被趙庚生問都不問的全拿走了,那她豈不就虧了?錢靈犀雖然生氣,卻舍不得剛敷好的臉,堅持等到時間夠了洗去,才去找趙庚生理論。
可趙庚生見了她就樂呵呵的道歉,“是我不好,之前誤會了你,以后再不會了。”
看著他更加專注于刀劍的眼神,錢靈犀就知道這小子還是沒想明白,只不過是以為自己先示好才肯放低身段。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所以錢靈犀毫不客氣的讓人收拾東西,“對不起,這些東西不是送給你的,方才我不在,下人沒說明白。”
可趙庚生抱著把劍不肯放,“我都道歉了,你怎么還生氣?你要嫌我拿得太多,那我只拿這一樣好了。不,再加一樣吧。靈丫,別生氣了,大不了你要什么我買給你就是。”
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錢靈犀正想罵他幾句,忽地下人來報,“老太太來了,姑娘快去前面迎接吧。”
連沈氏出到了?這還真是給面子啊。錢靈犀只得放下爭論,先去迎接了。等回過頭來,趙庚生早已抱著東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