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薄霧才剛剛散去,初生的淺金色陽光還照得到草尖兒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幾輛大車就停在一處新開墾的軍營田地邊。
十來個家丁丫鬟從車上下來,看個個的打扮和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來郊游的,也沒什么好心情。
東西前一晚都基本收拾好了,他們現在要做的,是把那些奇形怪狀的機器拆下,拿布包好,再一件件的抬回大車上去。
忽地,有個丫鬟在抬東西時一失手,撞到門框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頓時引來大聲斥責,“小心著些!眼睛都長哪兒去了?早上沒給你飯吃還是怎么著?”
丫鬟的手背蹭皮了一層油皮,又疼又委屈的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卻沒有流露出半分怨恨之色。可一只溫柔的小手搭在她的手上,給她的傷處系上了一塊絲帕。
“奶娘,您別罵玉翠了,她手都傷到了。”
何奶娘嚅動著嘴唇,自個兒的眼淚也快掉下來了,卻不是心疼自個兒的女兒,而是心疼這個能給主人帶來財富的廠房。就算她從前妒忌過掌管這里的趙福一家,但糖廠真的辦不下去了,她的心情卻是一樣的難受。
錢靈犀嘆了口氣,讓玉翠和人先抬著東西出去,過來輕拍著何奶娘的背安撫,“奶娘快別難過了,咱們這里辦不下去,往后說不定在別的地方還能辦,沒事的。”
她不勸還好,她這一勸,不僅是何奶娘,還在屋里拆裝東西的下人們都開始悄悄抹眼淚了,趙長生紅著眼忿然道,“這些家什都要賣了,哪里還有機會再辦?咱們整整一年的辛苦,全都白費了!”
“你胡說什么呢?”趙福正好進來,聞言頓時上前抽了兒子一巴掌。“要說辛苦,誰能辛苦得過二姑娘?這糖廠要不是她出主意畫圖紙,就憑你那兩把力氣,哪有用武的地方?眼下二姑娘都沒說什么,你反倒抱怨天抱怨地的,瞧你那點出息,難道咱們挪個地方就活不下去了?”
“說得對!”錢敏君從大門外進來,雖然也是滿臉的不忿。卻甚有同仇敵愾,絕不認輸的架式,“世上的路千千萬,干嘛非要擠人家那條獨木橋?這里的甜菜不給我們了,整個九原還多著呢!長生你把手藝練好,將來如何開不得廠?”
這話確實聽著很提氣,但細想想,趙福就知道不現實。
就算是他們重新找人在九原開了糖廠,但只要有高杰在一人,如何不會來找他們的麻煩?老爺那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只要他們一日沒有后臺。就休想在九原斗得過人家!就算不平,也只能生生把這口氣咽下。
趙福心中雖然明白,但面上卻更加擁戴起大小姐的話來,“大姑娘說得對,自己本事都沒學好,還想將來有什么用?快些把這里收拾了,回頭還要挖甜菜呢。一個個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別傷了根須,將來…將來我們還用得上的。”
他匆匆說完這話,暗藏著難過的眼神只是匆匆在二小姐身上瞥過。生怕她看出端倪,便退至外間了。
可就算他拼命掩飾,錢靈犀又如何不知?留戀的目光從廠房里的一草一木上掃過,錢靈犀不是心疼這糖廠關了就沒有錢賺,而是難過于自己第一次建立的產業就這么沒了。
趙福方才的話聽得她都想哭了,為了這個糖廠她真的付出很多,但眼下就因為小人作梗,不得不毀之一旦。真是讓人不甘心!
不過錢靈犀不會認輸,她已經培育出了良種甜菜,今年如果不能大規模的煉糖,那正好試試在自然條件下,沒有空間神泉的情況下,能夠繼續保證品種的優良性。
錢靈犀在遭遇這次打擊,感受忿懣的同時,她也更加深刻的領悟到一個真理。無論是在什么時代,做什么事情,都必須保持一定的警惕性。
象之前,她只覺得有了這漫山遍野的甜菜和士兵們的免費勞力,就可以有所作為,卻忽略到事件的持續發酵下會引起的連鎖反應。當初要不是石氏冷靜的低調,說不定她這糖廠早就被人當作眼中釘拔去了。
而空間里的泉水雖然神奇,但萬一哪天不能用了怎么辦?丑丑明顯不是無主之靈,隨著他法力的增強,有一天他的主人來了必須交還時怎么辦?
求人不如求已。錢靈犀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緊迫感,得趁丑丑還跟著自己的時候,盡量掌握屬于自己的力量,這樣在外人面前不必遮掩不說,還不怕任何人的覬覦。
錢靈犀堅信,只要自家的甜菜品種優良,九原這大片的廣袤土地,難道就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到時,經過一段時間的蟄伏,想必高杰的疑心病也去掉了,那時再弄幾個生面孔,如那香料作坊一樣的處置,又有誰會懷疑到她的頭上?
一雙手套冷不丁的給人塞到她的手里,錢敏君斜斜的睨著她,嘟著嘴抱怨,“傻站著干什么?幫忙去唄。都是你辛苦種下來的東西,自個兒倒不知道心疼了么?”
因她側對著錢靈犀,窗外的陽光正好斜斜的從她身側照過來,可以清楚的瞧見她烏黑的眼睫根那兒的濕意。
這丫頭,明明就在心疼自己,卻還裝出這么一副鴨子死了嘴巴硬的模樣。錢靈犀明明是想回瞪她一眼了,可嘴角卻怎么也忍不住那上翹的弧度。
不知是不是從錢靈犀的眼神里看出自己的異樣,錢敏君掩飾的扭過脖子,“人人都在著急,偏她還一副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真是的!噯——”
錢敏君的眼神忽地定住了,遠遠的,有一匹馬正急速向她們這里奔來,那不是錢文仲代步的棗紅馬么?可那樣的速度,豈是年過半百的錢文仲敢飆出來的?
連在外頭照應著的石氏都詫異的瞇起開始老花的眼睛,想望清那人到底是誰。錢文仲昨天回來,今天上軍部衙門去公干了,這是發生了什么事,要這么火急火燎的趕過來?
隔得老遠,那人就急不可耐的扯著嗓子開始吼,“夫人,二姑娘!家里來人了,快回去!”
這是長貴,那家里來的是誰?錢靈犀心中忽地一喜,莫不是大哥到了?雖然糖廠辦不下去了,但能見到久別的錢揚威,她也還是非常歡喜。
確實是錢揚威來了,可隨錢揚威來的還有別人。
一身紅衣的俊秀公子手執一把灑金折扇搖啊搖的,笑瞇瞇的看著錢靈犀,“一別數年,二位小姐可還安好?”他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有沒有西瓜請我吃的?”
噗!錢敏君忍俊不禁,這位公子,不正是當年她們姐妹在京城大佛寺外認得的那位代郡王世子洛笙年?
她經這幾年的學習,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傻氣的小女孩了,當下落落大方的上前見禮,“勞世子掛心,我們姐妹一向安好。洛世子可好?”
“托你們的福,我可好得很哪。蒙皇上開恩,不僅賜了宅院,還襲了爵位。姑娘以后可以喊我代王爺了!”洛笙年故作得瑟的說笑著,跟錢敏君見了禮,又來跟錢靈犀見禮。
可錢二姑娘的目光卻一直定在他身旁的那一位身上回不過神來,錢敏君看得著急,暗把錢靈犀手背一擰,“瞎看什么呢?夏…鄧世子又不是沒見過,難道不認得了么?”
認得!實在是太認得了,只是錢靈犀一時接受不了啊。鄧恒和洛笙年一路并不奇怪,可他又怎么會和錢揚威混到一處來九原的?
年余不見,鄧恒比那時更添了幾分成熟與沉穩。一襲蓮青衣衫上雖染著風塵仆仆的疲憊,但整個人清華高貴的氣質卻是不減分毫,永遠那么秀逸出眾。
而他瞧見錢靈犀的眼神也有瞬間的凝滯,才在錢敏君的提點下,含笑施禮,“想是這長途顛簸,把人都污得面目全非了,是以錢二姑娘一時錯愕,也是有的。”
有他這句玩笑頓時化解了見面時的小小尷尬,洛笙年以扇擊掌笑道,“說得極是!這一路也太難走了,早知道我才不跟你來吃這份苦呢。錢夫人,今兒麻煩您備一桌家常小菜招呼我們吧。這一路上,我們吃那些外面買的熟食都快吃吐了,早知道真該把廚子帶上。”
石氏難得家中一下有兩位貴人光臨,早打發下人去整治酒席了。一面陪他們說笑,一面又要著人去請錢文仲回來。
“這個卻不忙。”洛笙年收起玩笑之色,露出幾分正色,“我們此次前來,也算有公務在身,回頭就要去衙門了。只因要先送錢大哥過來,又和夫人有舊,故此前來叨擾。”
石氏明白了,他們眼下過來,是出于私交,吃個飯就走,跟公務就沒什么關系。若是把錢文仲叫回來了,倒讓人抓著把柄說三道四。想來錢文仲也明白其中關節,所以雖然得到消息,反而避在外頭不回。
不過石氏知道之后,就更好奇了,洛笙年是郡王世子,鄧恒也已經去除了夏陽的偽裝,表明了身份。那這二位貴人沒事大老遠的跑九原來干嘛,總不可能是來看風景的吧?
確實不是閑逛,他們此來,可是大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