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雖然不愿,但也不得不遵守諾言將人證物證移交給夏竦和杜衍,這些人證和物證的命運自然是可想而知,都是被即刻銷毀的命運。
蘇錦不能公開這些,一則是夏思菱之故,他不能不顧夏思菱的感受親手送夏竦上斷頭臺,二則是自己也有隱瞞包庇之罪,在這件事上,自己也說不qīngchu,很容易便讓人覺得自己是拿此事要挾杜衍和夏竦達到某種目的,事實上這也并不冤枉蘇錦,當初他也是這么想的。
而關于鄜延和環慶兩路代使之事,那日早朝之后蘇錦跟趙禎有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談話。
三月的空氣中充滿了春天的氣息,皇宮內已經有早春的花兒開放,午后的陽光也頗為溫煦舒服,趙禎一反常態的在后苑御花園中接見了蘇錦,兩人就在秋千架邊的竹椅上落座,面前的小竹案上擺著青瓷茶盅,隱隱有茶香飄出來。
“又是一年春天,算起來,朕登基已經有二十二年了,每年的三月,朕都喜歡午后在御花園小坐,看宮女們打秋千、放風箏、蹴鞠,朕以前還跟她們一起玩,最近這幾年,朕卻沒了心境了,朕難道老了么?”
蘇錦看著遠處在春光中歡笑奔鬧的宮中女官們的身影,婀娜的身段在陽光下透出青春的氣息,在看看趙禎,面色蒼白眉宇深鎖,確實是暮氣滿臉,不過這話可說不出口。
“陛下春秋正盛,若臣沒記錯的話,陛下貴庚應是三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之人呢。”
趙禎笑道:“果然,你不提我都忘了自己才三十多歲的人,晏相六十、去歲沒了的呂相也七十多才仙去,杜樞密也五十許人,算算朝中大臣,倒是有一大半的歲數比我大的多呢;蘇錦啊,你今年多大了?”
蘇錦道:“臣十九了,到了今年十月里過了生日便二十了。”
趙禎嘖舌道:“你都快二十了,記得朕第一次見你,你才十六歲,轉眼間四年便過去了,日子過的好快。”
蘇錦笑道:“是啊,臣都有兒子了,確實快的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趙禎沉思道:“二十歲將有表字了,朕給你取個表字如何?”
蘇錦忙道:“這如何敢當,這等小事豈敢讓皇上操心。”
趙禎仰頭看了看天上的白云道:“你給朕的印象總是很奇怪,朕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好像有些事你總是未卜先知一般,朕給你起個表字叫‘子聰’如何?”
蘇錦心中一驚,不動聲色的拱手笑道:“多謝皇上賜予表字,不過我怎么會給皇上這種感覺呢?臣愚魯不堪,又怎會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呢。”
趙禎看著蘇錦道:“也許是朕多心,也許是巧合吧,那一年在應天府你說太祖爺托夢于你,告知你太廟遺訓之事,朕當時便有此感了,朕也信佛,但朕心里很明白,所謂托夢之說并不可信,故世之人若能托夢于后人,為何朕摯愛的母后和父皇卻從未托夢于我,朕做了成千上百個夢,也沒有一件能和現實相對應,而你卻能從夢中得知太廟石碑上的遺訓,敘述出來半字不差,豈不是奇哉怪也。”
蘇錦沒想到趙禎還念念不忘此事,也沒想到趙禎能如此清醒的看待鬼怪之說,本以為在這個年代人人都是迷信的愚昧的,卻原來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或許真如皇上所言,是個例外的巧合罷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些事既虛無縹緲卻又實實在在的發生著,臣也無從解釋此事,臣也很想知道為什么。”
趙禎微笑道:“說的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倒也沒什么不能發生的,不過你似乎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譬如新政之事,你本是首先提出策論十弊的始作俑者,但卻堅決不愿意參與新政,相反還勸阻范仲淹韓琦等不要推行新政,給朕的感覺是,你似乎早已預料到新政必將夭折,不愿踏入此泥潭之中,事實證明,新政確實難以推行,而范仲淹韓琦等人也因新政成為千夫所指之人,你告訴朕,你是如何判斷新政終將失敗的?”
蘇錦心頭大跳,定定神道:“皇上把臣說的也太神了,新政之事臣不是不想參與,而是臣自己覺得在其中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范大人韓大人領銜足矣,他們都推行不了,臣跟著瞎起哄也不起作用;臣確實不看好新政的成功,那倒不是新政的內容有什么毛病,而是別有原因。”
趙禎道:“原因在何處?”
蘇錦搖頭道:“臣不想說,臣不想讓皇上不開心。”
趙禎凝眉沉思了一小會道:“你是說原因在朕身上?”
蘇錦搖頭道:“臣不說,這一切都已過去,不提也罷。”
趙禎道:“蘇錦,朕今日在御花園接見你,便是希望你我之間能夠像朋友一般的開誠布公,朕身為天下之君,雖然百官環繞萬民仰望,但真正能稱作朋友的卻一個沒有,朕不想一輩子沒個能和朕說真心話的人;你和朕之間本來很有可能發展成朋友大于君臣的關系,但朕覺得,最近一段時間,我們之間嫌隙已生,很多事你已經不愿跟朕明言,是不是人一入官場之后,便會如此呢?”
蘇錦微笑道:“多謝皇上另眼相看,君是君臣是臣,先賢已定三綱五常,豈能亂了綱常?我和皇上之間永遠是君臣關系,成不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不是臣不想,而是臣不能。”
趙禎微微點頭道:“那朕便以皇上的名義命你說出你心中的話,你會說么?”
蘇錦道:“臣可以編造些虛假的話來騙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皇上是天下之主,也不能猜透我心中真正像的是什么吧。”
趙禎嘆道:“這便是朕的可悲之處,坐擁天下,難知本心,這便是朕的可悲之處。”
趙禎連說兩句可悲之處,神情落寞蕭索,眼睛也空洞的看著遠處嬉笑的宮女們晃動的身影。
蘇錦笑道:“皇上大可不必如此,這些都不重要。”
趙禎轉過頭來微笑道:“說的對,這些都不重要,朕的使命是讓我大宋江山永固,在朕的手中完完整整的傳下去,一直穿到千秋萬世,這才是朕真正要做的事情。”
蘇錦道:“臣等的使命便是輔佐皇上將這個目標實現,同時也能光宗耀祖建功立業,在史書上皇上的名字旁邊留下薄名,這便是全部的目的。”
趙禎笑道:“你算是說了句真心話,有人對朕表白說不為名利只為朕的江山著想,朕知道那是虛言,光宗耀祖史書留名也是目的之一,朕不懷疑他們的忠心,但朕也不喜他們的不盡不實。”
蘇錦道:“皇上明白就好,又何必說出來,臣子們是人,焉能沒有人的,這也不是什么羞恥的事。”
趙禎道:“說的對,否則新政何以失敗,便是朕想當然了,只想讓臣子們盡忠報國,卻沒想到傷害到他們的利益。”
蘇錦點點頭,趙禎不糊涂,他明白癥結所在,只是晚了些。
“朕知道,你進宮見朕是想推辭掉鄜延環慶兩路的路使之職是么?”趙禎坐直身子,端起案上的綠茶喝了一口。
蘇錦道:“臣是有此意,臣實話實說吧,臣的能力不足以讓四路百姓皆能安居樂業,況且皇上將這個膽子壓在臣的肩膀上不是對臣的褒獎,而是對臣的…對臣的懲罰。臣確實在某些事上讓皇上下不來臺,但皇上也不必如此懲罰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若對臣不滿大可一道圣旨革職抄家拿辦便是,又何須如此?”
趙禎瞪著蘇錦道:“你便是如此看朕的?在你的心中朕和那些前朝的昏君有何兩樣?”
蘇錦忙道:“臣冒犯在先,非皇上之過,皇上對臣已經很寬容了。”
趙禎嘆道:“這便是朕剛才所言感覺你我君臣之間已生嫌隙之故,難怪你作此想,朕也不妨和你明言,西北鄜延環慶兩路交予你手,朕確實是存著私心的,西北門戶之地,其wèizhì之沖要不言而喻,而西北不穩我大宋則無法安然發展,朕知道你有一套,譬如向朕要了一塊荒地,轉眼間便在荒地之上尋出了石炭礦來,朕也知道你在煉制火油,恐怕儲存了有上萬桶之多了吧,朕不想問你是怎么知道那里有石炭,也不想問你是如何知道火油提煉之法,朕知道你一定不會回答;但朕相信你一定不會坐視大宋百姓困苦流離。”
蘇錦忙道:“皇上切莫見疑,火油儲備乃是為防備西賊入侵所備,臣之所以未報于皇上,是因為火油太過昂貴,我若報上來,似有逼迫朝廷采購之嫌;臣將火油分散西北各州都部署分文未取,這一點您可聞訊延州知府狄青大人。”
趙禎微笑道:“不必解釋,朕不是懷疑你,朕若懷疑你,你還能坐在這里和朕對飲么?”
蘇錦心頭咚咚直跳,這件事確實兇險,看來趙禎的耳目無處不在,也許寶山煉制火油之事剛剛開始,趙禎便得了消息了,雖然自己并無其他的意圖,但這件事一旦被人做了文章,那便百口莫辯;蘇錦暗下決心,今后做事一定要謹慎再謹慎,身邊之人要絕對可靠,否則遲早一天自己會莫名其妙的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