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籍面不改色,眾人眼光都看著他,他卻無絲毫驚慌之色,坦然出列,朝趙禎叩拜已畢,不發一辭站立一旁。
眾人本以為他會辯解一番,或者是要對拉他出來的夏竦反駁一番,卻沒料到此人默不作聲,并無激烈的反駁。
趙禎問道:“龐卿,夏竦所言是否屬實?”
“啟奏皇上,夏大人說的是實情,最近軍糧確實供應不上,臣有罪。”
眾臣都很意外,龐籍打得什么主意,不加辯解的甘心領罪這絕不是龐籍的作風,新進的官員不了解龐籍,但諸如呂夷簡、杜衍、晏殊、夏竦等老油條們對龐籍了如指掌;此人絕不肯吃半點虧,他若甘心領罪,除非太陽打西邊出山。
“軍中糧草都無法供應,你這陜西轉運使難辭其咎啊,你倒說說,是朝廷供應不及,還是你自身的原因所致?”趙禎盡量避免激烈的言辭,話語中也只將三司的職責稱之為朝廷供應不及,避免拖出來晏殊。
晏殊當然知道皇上的維護之意,但他卻不領這個情,趙禎話語剛落,晏殊便自己主動出班奏道:“啟奏陛下,臣有話說。”
趙禎白了晏殊一眼,心道:“朕沒叫你,你自己倒是跳了出來,還嫌這事牽扯的人少么?難不成你又要扯上誰不成?”
“晏愛卿,朕在問龐籍話,你有話稍后再講。”
“臣所言之事,正是和龐大人所言之事有關。”
“哦?那…晏愛卿便說說看。”趙禎眉頭皺起,有些不悅。
“多謝陛下恩準,臣這里有三司近一年運往前線的糧草總數字,以前的且不談,自六月以來,每月三司送往西北的軍糧超過十三萬石,我西北大軍十萬余,加上賑濟流民,數萬民夫吃飯全部算在其中也足夠了,此番龐大人所言之糧草供應不及不知是從何時發生的。”
龐籍拱手道:“晏大人,自入七月以來,糧車隊伍便斷了,本人正要跟陛下啟奏此事,此斷糧之事與三司無干,實乃本人考慮不周。”
趙禎奇道:“三司糧食發出,你們卻未收到,這是何道理?難道西賊進了后方攔截不成?抑或有盜匪搶奪不成?”
龐籍道:“啟奏陛下,西賊如何能進得了我腹地作惡,盜匪確實有,但我大隊官兵押送,小股盜匪豈敢妄動;臣已經查明原因,糧草經永興軍路送往秦鳳路,被阻在鳳翔境內野牛山下,道路阻隔,不能抵達前線。”
趙禎皺眉道:“道路怎會被阻隔,朕記得西北修建有官道,直達邊境各州縣,官道走不得么?”
龐籍道:“陛下有所不知,進入七月以來,西北氣候反常,遍降數場大雨,糧車走的官道盡數被雨水沖毀,野牛山下更是爆發泥流將穿山而過的數里官道盡數阻塞,糧車不能走,以致供應不及。”
趙禎道:“七月阻斷,現在已近九月,道路還是未通么?”
“西北戰事延續數年,百姓流離嚴重,加之時有盜匪出沒,民夫征集困難,臣去阻塞之處,已經在左近數縣征集了近四千民夫挖石開路,九月中旬便可打通糧道;八月供應的近三萬石糧草完全是靠肩背手提翻山而過,加上延州庫存糧食才能勉強保證大軍每日供應,臣無能,臣慚愧。”
趙禎沉默不語,老天不幫忙,實在是無法可想,他知道,西北地廣人稀,山險路難,沒了官道,物資根本運不進去,若是繞道而行,往南是大山橫亙,往北則靠近邊境,道路不暢不說,西夏軍雖是可能侵入,龐籍定是不敢冒這個險。
“龐愛卿,朕知道你們的苦衷,但這官道無論如何要盡快打通,否則西北大軍何以為戰?”趙禎無力的道。
“臣誓死于九月初將官道打通,陛下莫要擔憂;糧草供應不及之事夏大人處臣曾知會,此番無糧而出戰,確實有些欠考慮了。”龐籍看似隨意的淡淡一句,將軍糧后勤上的責任一推而開,并將皮球一腳踢往拉他出來的夏竦,平平淡淡中報了一箭之仇。
眾臣被龐籍的手段折服,此人城府深邃,手段老練,那意思好比是在說:我已經告訴了夏竦糧草供應不上,你們卻還是要進軍打仗,這不是蠢到家了么?此戰失利的罪責,你們全權負責。
韓琦大怒,指著夏竦的鼻子道:“夏大人,怎地此事你已經知道,卻不告訴我,兵之大事豈可如此瀆職兒戲?”
夏竦被副手指著鼻子呵斥,若在平時定然勃然大怒,但今日也只好閉嘴不語,他豈能將自己心中的小九九說出來;本來韓琦和范仲淹兩人到了西北前線之后,硬生生將他這個主帥的軍事權力全部架空,夏竦心里窩著火,這一次實際上他是故意而為之,想讓韓琦吃個悶虧,然后借著這個機會便可以上奏皇上拿回軍權。
本來小勝小負在數年拉鋸戰中已經平常的很,卻沒想到這一次敗得這么慘,死了六千人不說,還傷了近兩萬人,漏子太大了,已經影響到了兩軍實力的平衡,這才鬧到了京城。
此番弄巧成拙,也非夏竦本意,但事已至此,夏竦只能寄希望于共同擔責,所以他才拉了龐籍出來,實指望龐籍能了解自己的苦衷,看在平日交情的份上拉上自己一把,卻不料此人睚眥必報,輕輕反咬一口,卻是直接將自己送入泥潭。
“夏竦,你太教朕失望了。”趙禎聽明白了,一句話便蓋棺定論,夏竦瀆職之罪是跑不了。
夏竦跪下磕頭如搗蒜,眼神不住的往一邊的呂夷簡身上瞄,指望晏殊是指望不上的,此人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了,現在只能指望呂相給自己說幾句好話了。
呂夷簡暗自痛罵夏竦愚蠢,本來今天他的矛頭是對準韓琦和范仲淹,可弄來弄去,將夏竦弄了進來,真是始料不及。
呂夷簡不能看著自己人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雖然皇上不大可能判夏竦抄家殺頭之類的重罪,但即便是判個徒刑之罪,今后想翻身也很難了,須得力保他減輕罪責才行。
“呂卿,依你看來,此事該如何善了?”趙禎當然要征求老宰相的意見,處理這些事,呂夷簡無疑比自己老練的多。
“陛下。”呂夷簡從凳子上起身,拱手道:“此番戰敗影響巨大,我軍與西賊實力已經失衡,當務之急是要守住防線,不能讓元昊大軍入境,至于幾位大人之責,倒還是次要考慮之事。”
眾官默默點頭,還是呂相看清形勢,現在邊境已經危急不已,這幾個人的罪責確實已經和形勢相比微不足道了。
“但有罪當須罰,否則何以正軍心平民意,但老臣想,夏大人和韓范兩位大人均是西北領軍不二之選,勝敗兵家常事,一時的疏忽大意也是有的,人非圣賢,豈能考慮的萬般周全;老臣的意見是準許他們幾人待罪立功,這量罪上還請皇上從輕考慮為好。”
趙禎豈能聽不出呂夷簡話中對夏竦的回護之意,很顯然在此事上夏竦的責任最大,呂夷簡硬是將四個人捆綁起來說話,其用意便是要自己每人輕輕打一巴掌了事;趙禎也明白,目前朝中上下能夠穩定西北局勢的還是要看這四人,其他人怕是都不堪用,所以就坡下驢乃是上策。
“呂愛卿所言有理,有罪當罰,否則難平民意軍心,龐籍、夏竦、韓琦、范仲淹、你等四人聽旨。”
四人高呼萬歲,磕頭聽判。
“龐籍身為陜西四路轉運使,未能未雨綢繆預判事端,有失職之罪,但朕以為龐籍能迅速補救,并親臨指揮,措施尚算得當,著革去陜西四路轉運使之職,降為陜西四路招討使之職并知延州;龐卿,你需恪盡職守,切莫要辜負朕的一番苦心。”
龐籍高呼萬歲領旨謝恩,低垂的眼神中雖故作惶恐,但不時流露的喜悅卻暴露了他的內心。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此番龐籍雖然失去了轉運使之職,卻又被任命為招討使,實際上職責更大了,這就好比是從省委書記降到了省軍分區司令員的職位上,雖然級別上降了,但是西北現在什么事最大,自然是與西夏作戰的事情最大,軍區司令員的重要性比省委書記可大多了;而且在這個任上,只要不出大簍子,進中樞比轉運使可容易的多了。
“夏竦聽旨,夏竦玩忽職守,以致有今次之敗,罪不容恕,但念在多年鎮守西北,功勛宛然,此番法外加恩,著革去陜西四路經略安撫使之職,以戴罪之身判永興軍,卿需自律克己,不負朕之期望。”
夏竦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頭上滿是虛汗,這個結果出乎他的意料,本以為會被革職議罪,卻沒料到皇上居然還是讓他在西北待罪立功,這可真是天上掉下的大炊餅了。
“韓琦、范仲淹聽旨,你二人守邊有功,但此番兵敗亦有計劃不周之責,著革去陜西經略安撫副使之責,韓琦降為右司諫、知秦州,范仲淹降為戶部員外郎、仍知耀州,西北局勢吃緊,你二人須得小心之上再加小心,會同龐籍夏竦一道扭轉戰局,驅逐西賊于國門之外。”
韓琦、范仲淹齊齊高呼萬歲,謝恩領旨。
四人一一宣旨完畢,朝上百官大多數都吁了口長氣,本以為會引發一場超級地震,沒想到皇上輕描淡寫的便將此事大事化小,值此危急之時,皇上的懷仁之心確實是穩定社稷軍心的最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