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壓低,天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折騰了一夜未睡的不僅是蘇錦等人,還有府尹唐介;他連夜提審五十余名學子,想逼迫他們承認沖擊衙門聚眾暴.亂的事兒,同時也給他們承諾,只要招供主謀是蘇錦,其他人一概從輕發落。
然而,唐介想錯了,他面對的是一幫精英學子,可不是應天府街頭被欺壓的沒脾氣的老百姓;學子們比誰都明白,這個罪名一旦應承下來,這輩子基本上是完了,無論從犯還是主犯,都是大逆不道的暴徒,即便真如唐大人所承諾的從輕發落,最輕也是個刺配流放之刑。
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貧苦人家熬出來的,大部分是靠著真本事才獲得當地提學官的舉薦而進入應天學府,如此一來前途盡毀,聲名狼藉,一切都將無從談起;指望著靠科舉入仕報效朝廷光宗耀祖的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這個現實,所以這樣的罪名想要他們承認,那是難上加難之事。
唐介生了一夜的氣,單獨的跟十幾名學子推心置腹循循善誘,但這些家伙就像茅坑里的石頭,臭而且硬;甚至一名黑胖子學子居然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自己卑鄙無恥,氣的唐介命人狠狠的抽了他幾十鞭子。
師爺跟著熬了一夜,熬到雙目深陷老眼昏花,見此事不是個了局,便勸道:“府尊大人,此時這幫學子氣勢正盛,此刻審訊怕是討不了好去,莫如將他們收監關押,挫挫他們的銳氣;幾天臭氣熏天的牢房一呆,加上號子里的老油條們見到這們一般文弱白皙的少年公子們,豈能不加以猥褻,用不了一天,這些人怕都要哭著喊著求見大人,應承此事。”
唐介覺得大有道理,想了想道:“只能如此了,但你需警告掌營的牢頭,萬不可真讓那些色中鬼壞了他們的身子,讓他們做做樣子便罷,這些家伙都是死硬之人,倘若真的被污,怕是寧死也不會承認了,搞不好還會弄出人命來。”
師爺笑道:“大人不愧是科舉出身,對這些人的心思還是把握的細致入微,小人佩服。”
唐介擺擺手,打了個啊欠道:“本府去休息了,這一夜鬧騰的,渾身酸痛難當,哎,歲月不繞人,忽忽已白發,你去吧。”
師爺忙施禮恭送,唐介一搖三晃,錘著酸痛的腰背,進內堂休息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惱人的鴰噪吵鬧之聲將唐介從美夢中吵醒過來,唐介睜開干澀的眼睛,腦子昏沉沉的,一看外邊的天色,似乎剛剛天光見亮的樣子,不由的勃然大怒。
“何人在外邊吵鬧,拖出去打四十板子。”
房外伺候的使女忙進來道:“啟稟老爺,是府衙門口好像出了什么事,好多人在那圍觀呢。”
唐介一骨碌坐起身,忙道:“去看看,到底是何事?”
那使女轉身出去,片刻之后,便聽腳步咚咚咚的山響,緊接著門外傳來師爺氣喘吁吁的聲音:“府尊大人,府尊大人?”
唐介邊穿戴衣服,邊呵斥道:“進來回話,慌慌張張的干什么?”
師爺弓著背跑了進來,滿頭的熱汗,渾身都散著一股汗臭味。
“何事喧嘩?本府這才睡了一個時辰。”
“小人驚擾了府尊大人的歇息,還請恕罪則個,但是這事可是急事啊。小人不得不趕緊來稟報大人。”
“說吧。”唐介走到銅盆架子前用溫水凈面洗漱。
“府尊大人,那蘇…蘇錦…就在府衙外的廣場上。”
“什么?”唐介差點沒將銅盆連盆帶水給掀翻了,瞪了眼道:“那還不去抓?著宋捕頭、羅班頭,趕緊帶了人去拿了他,這事有什么可慌張的。”
“小人已經請宋捕頭和羅班頭帶人圍了那蘇錦,但是…但是不能拿人吶。”師爺一臉的愁眉苦臉。
“什么?不能拿人?你是老糊涂了吧。拿了,速速拿下。”唐介又好氣又好笑。
“真的不能拿,一時半會小人也說不清,煩請府尊移步去看看便知。”
唐介這回真的相信事情有些怪異了,趕緊胡亂揩抹了一下手臉,正正衣冠,帶著滿腹的疑竇,隨著師爺往外走去。
剛行至衙門口,外邊的嘈雜吵鬧之聲已經充斥于耳,唐介定了定神,咳嗽一聲,邁著官步踱出衙門口,站立臺階之上,舉目往下一掃,差點沒一個趔趄從臺階上滾下去。
看門的衙役趕緊攙扶住府尊大人,府尊大人這才站直身子,扶了扶差點掉下的帽子,往下細看。
但見衙門口的廣場上人山人海,足有上千之眾,一座香案擺在人群當中,香案上白燭高燒,香煙裊繞,供著一座巨大的白色牌位,牌位前果饈犧牲供奉的滿滿當當,香案四周,遍插著白色招魂紙幡,風吹過迎風呼啦啦招展,顯得鬼氣森森。
再看香案前面,一座蒲團上,一個頭戴孝冠,身披麻衣的身影正端端正正的跪在蒲團上,雙手朝天,口中念念有詞。
唐介皺眉道:“搞什么?裝神弄鬼的。”
“大人何不上前觀看?”師爺沒辦法說清楚。
唐介哼了一聲道:“命人將四周全部封鎖,這一次可不能叫他跑了,待本府弄清楚原委之后,便立刻拿下。”
說罷邁步下階來到人群之外,師爺高喊道:“府尹大人到,無干人等速速閃開一旁。”
人群紛紛讓開一跳通道,唐介帶著十幾名持刀的衙役走進內圈,那蒲團之上跪著的人正是披麻戴孝的應天學子蘇錦。
唐介喝道:“蘇錦,在此裝神弄鬼作甚?昨夜竟然敢拒捕逃脫,今日你便是插翅也難逃了。”
蘇錦一動不動盯著香案上的牌位,根本就沒搭理唐介;唐介心中惱怒,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忽然間神色大變,雙腿戰栗,幾欲癱倒。
白色的牌位上十幾個大字醒目顯眼,寫著‘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之位,擁有這個謚號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宋開國皇帝、太祖爺趙匡。
唐介張口結舌,在太祖皇帝牌位之下,他焉敢再說什么裝神弄鬼之事,心中急速的琢磨著蘇錦這到底是要干什么,同時也明白為何師爺他們不敢下令捉拿蘇錦的原因了。
蘇錦這是在拜祭太祖爺,若是拜祭之事,卻為人所捉拿,這可是忤逆之罪,對太祖爺不尊,視同叛逆,那是滿門抄斬滅全族之罪,誰敢動手。
“快,快去請王爺來應對,此事非他出面不可,他是皇室血統,拜祭太祖之事他在場可以代皇族聞循,我等不可逾矩違制。”唐介感覺到事情的不簡單,這時候定要將縮在后面的王爺給弄出來,否則一旦稍有不慎,便會落得個不尊太祖的忤逆之罪,自己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師爺趕忙答應,親自去請滕王前來,唐介整整衣冠,來到香案前,沖著太祖的牌位行三拜九叩的大禮,又上了一炷香,這才起身道:“蘇錦,你這是唱的哪一出?今日既非太祖爺升天祭日,又非祭祖吉日,你在此擺香案拜祭太祖爺是何用意?”
蘇錦慢慢抬起眼角,瞥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你是何人?你是趙姓皇族么?沒見我正在拜祭太祖爺么?什么時候輪到你來問我,去找個姓趙的來跟我說話。”
唐介愣在當場,想不到這家伙居然這么橫,不過王爺沒到,他確實不能代替趙姓皇族問話。
想了想,唐介強忍怒氣道:“蘇錦,即便你是為表達對太祖爺景仰精忠之意,但祭拜太祖爺乃是官方大事,百姓在家中設牌位日日供奉尚情有可原,但你這番公然拜祭是需要的到禮部核準方可進行,且祭臺也需莊嚴隆重,由朝廷統一布置,百姓只能前來進香叩祝而已,你這番作為太過兒戲,完全不合朝廷禮制。”
蘇錦恍若沒聽到,直接把他當空氣,只是對著太祖牌位,嘴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唐介氣的暴跳如雷,很想招呼衙役們一擁而上拿了這刁貨,但太祖爺祭臺面前實在不能貿然動手;一切只有等滕王前來,太祖爺是滕王的祖宗,此事唯有滕王才能有發言權。
蘇錦也在等,他也在等滕王到來,這件事的成敗,必須滕王在場才行,只有他在場,自己這番功夫才沒有白費。
廣場的一角,晏碧云和柔娘等人也相互攙扶著擁在一起看著,她們的目光一刻未停的留在蘇錦的身上,仔細關注著蘇錦的一舉一動,生怕漏過一個細微的細節。
看著那個不算高大的單薄身影,晏碧云的心都要碎了。
這個不屈的少年,這個有時倔強,有時玩鬧,有時精明,有時糊涂的少年,在用一己之力,對抗著龐大的對手。
他有過退縮,也有害怕的時候。
但是今天,在晏碧云的眼中,他已經不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而徹徹底底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天空中風云攪動,烏云越來越黑,越壓越低,壓的人幾乎窒息,它似乎是一張黑色的大網,要將天地間萬物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