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了的學子們依舊坐下靜候,衙役和士卒們卻還是餓著肚子,府尹大人也不派人來送飯換班,惹得他們憤憤不平,腹誹不已。
蘇錦覺得這么干坐著也確實無聊,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對眾學子道:“諸位師兄師弟,看來短時間內知府大人是不愿意出來了,不如我等溫習所讀之書,一來免除困乏,二來溫故知新,也不耽誤課程。”
眾人連聲叫好道:“但不知溫習哪一門哪一課呢?”
蘇錦道:“需熟記誦讀之科皆可溫習之。”
“蘇師弟,還是你來選吧。”眾人道。
蘇錦仰頭思索片刻,然后開口道:“就誦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段如何?”
眾人知蘇錦之意,均點頭答應,蘇錦起了個頭,眾人齊聲誦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曚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猶其有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于是乎興。行善而備敗,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
這段話是出自春秋時期魯國盲人文學家史學家左丘明所著的《國語•周語上》,這是其中的《邵公諫厲王弭謗》篇,講述的邵公勸諫周厲王大開言路不要因言治罪堵塞進言之路的故事,當然故事的結局是周厲王不聽,結果三年后就被趕下了臺。
蘇錦特意挑選這一段的意思就是諷刺應天府用文章中的子句來羅織罪名,并且聽不得批評之語的意思。
五六十名學子齊聲誦讀,聲音響徹衙門廣場,忽然想起的朗朗誦讀聲嚇了周圍的衙役們和百姓們一跳,有聽不懂的亂罵道:“之乎者也酸的掉牙,這幫百無一用的書生倒是會窮開心。”
更有許多人是聽得懂的,細細辨別語意之后,露出會心一笑,不由的暗贊這幫學子有膽色有機智,借古諷今倒是用的正在刀口上。
高亢的誦讀聲直傳入府衙內,唐介本就在大堂內悶坐,隨時注意前面的舉動,聽到讀書聲傳來,皺眉道:“外邊何人喧嘩?師爺去看看。”
師爺忙提著下擺趨步到衙門口打探,片刻之后回來稟報道:“大人,是那幫鬧事學子,百無聊賴在那讀書呢。”
唐介道:“哦?居然還滿有閑情雅致,讀的是什么?可聽得一句半句?”
那師爺道:“小人也沒聽的太清楚,似乎是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什么‘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還有什么…”
“砰”的一聲,唐介將手中茶盅重重摔在地上,怒罵道:“這幫刁民,這是在誹謗朝廷啊,將皇上比作昏聵暴戾的周厲王,這還了得?看來不給他們點苦頭吃是不行了,師爺,去傳令蔣都頭和羅班頭,將他們統統抓起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便不知道收斂。”
師爺嚇得一哆嗦,半晌沒挪步子,唐介怒道:“怎地還不去?”
那師爺忙拱手道:“府尊大人,莫逞一時之氣啊,此事須得三思啊。”
唐介皺眉道:“此話怎講?”
師爺道:“府尊大人容稟,這幫學子只是在讀書而已,這段話若是老朽還沒糊涂的話,記得應該是左丘明的《國語》,天下書院均讀此書,書中字句可不足以為治罪之憑據,若是誦讀此段話便獲罪,天下千萬學子,豈非人人有罪?”
唐介聽他說的有理,默不作聲。
“再者說,外邊數千百姓圍觀,這些學子雖行為乖覺,但可是沒亂動亂罵,連衙門的臺階也沒上一層,只是靜坐階下空地,大人不見他們已經惹得眾百姓議論紛紛,這么一抓,豈不是更教別人有了說道。”
“議論便議論,難道本官怕了這幫泥腿子不成?”唐介心里認同,嘴上兀自嘴硬道。
“話雖如此,大人自然不會因為他人誹謗之言便失了威嚴公正,只是人多口雜,若是有人嘴巴犯賤將這些事捅到轉運使大人那里,豈不是費一番口舌么?”
師爺弓著身子宛如一只老蝦米,捋著胡子在唐介耳邊如是道。
“那依你之見該如何?難道任由這幫學子在衙門外諷刺本官不成?瞧他們那架勢,今夜怕是要鬧騰一夜了,本官如此縱容,今后如何治理這應天府?”唐介氣哼哼的道。
師爺捻著胡須沉吟道:“大人是不是一定要出了這口氣才行?”
唐介聽他話中有話,仰頭道:“你有辦法?”
師爺詭異一笑,俯身在唐介耳邊竊竊而語,末了道:“大人以為此計如何?”
唐介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老東西,真有你的,這招絕對夠勁,姜還是老的辣呀。”
師爺躬身道:“府尊謬贊,老朽只為府尊大人分憂,其實府尊大人冷靜下來,自然會另有良策,老朽只是拋磚引玉罷了。”
唐介點著師爺的鼻子嘿嘿而笑道:“馬屁功夫見長,老東西,不枉跟著本官一場,這樣,你辛苦一趟,去趟王府,將此計獻于滕王殿下,請他示下,然后再動手。”
師爺一愣,旋即釋然,拱手道:“老朽這便去請王爺示下,若是能討個手諭便最好了。”
唐介微笑道:“你便是本官肚子里的蛔蟲,去吧。”
師爺轉身出了衙門,心里暗罵道:“直娘賊的,當真是老奸巨猾,死活拉著滕王下水。”
唐介起身來到院中踱步,看著天上升起的殘月,喃喃道:“本官可沒那么傻,王爺你縮著不出面,本官豈能容你抽身事外,你若不答應,我立馬就放了那四人,也免得惹一身騷。”
近二更時分,衙門口依舊燈火通明,圍觀的人群有的散去,更多的卻絡繹不絕的圍攏過來,有些人是為了看看此事的進展如何,有的人卻只是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樂子來看,當然進青樓逛勾欄更有趣味些,但是那是要花大把的銀錢的,哪有這免費的熱鬧好看。
而且,還可以順便擠擠摸摸人群中的女子,雖然看熱鬧的女子大多是普通人家大手大腳的女子,比不得青樓勾欄女子騷.媚入骨儀態風流,摸捏之際也不像那些女子一般嬌嗲發嗔的惹人遐思,只會換來白眼和怒視,甚至于身邊男子的老拳,但相對于躺在床上想心思打手銃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樂子了。
應天書院的學子們也夠韌勁,硬是齊聲誦讀文章讀了大半個時辰,從《國語》到《論語》,從《孟子》到《老子》專揀那些挖心窩子的話誦讀,聽得明白之人哈哈大笑,把個唐介氣的半死。
就在此時,人群中擠出三三兩兩書生打扮的人無聲無息的加入靜坐的行列中,人數約莫有二三十人,眾書院學子也沒有在意,還當是這些人出于義憤也加入其中;蘇錦也沒有在意。
二更敲過,這些人忽使眼色,紛紛站了起來,猛沖到隊伍的前列;眾學子愕然相顧,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
蘇錦猛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妙,起身正待出言阻止,但是已經為時已晚,眼睜睜的看著這幫人跨上臺階朝衙門口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