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豪華子彈頭商務車滑出賓館,除了司機劉大成,車上還有葉之然和司馬展夫婦。
臨行前,楓寒軒反復叮囑,路上如果有事,務必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葉之然很認真地答應。
這個時候是上午九點左右,因為已是盛夏季節,天非常悶熱。劉大成開著空調,冷氣如霧,從送風口一縷縷飄向后面。
這臺車前后排位置很寬,車廂有一定的高度,比坐小轎車舒服多了。司馬書記和夫人孫雨坐在一起,談興頗濃,出省城之后,就指著高速公路兩旁的稻田說道:“小雨,記得我們剛到農村的時候不敢下田,穿著膠鞋,被村里的老農取笑了好一陣。”
“是啊,還是你們男同學膽子大一些,最后下田的都是男生。”
那個年代,領袖一聲召喚,無數知識青年走到邊疆,走到農村,走到最艱苦的環境,用自己的雙手改變世界。思想比現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純潔多了,社會風氣也好,開門睡覺不用擔心小偷光顧。
車子駛到省城至嘉南市岔道時,劉大成停車,讓張大彬上車。
原來,葉之然得知就自己一人陪司馬書記走這么多地方后,擔心安全問題,臨時打電話給張大彬,讓他隨行,這樣既可以做他們的隨身護衛,又可以和劉大成輪流開車,安全系數就高了許多。
葉之然將張大彬介紹給司馬夫婦:“司馬書記、孫姐,這是張大彬。我的前任司機,車技很好。讓他和劉大成輪流開車。”
司馬展滿意地點頭,道:“好,那就辛苦小張和小劉兩人了。”
第一站是常嘉。
司馬展當年插隊的農村是常嘉縣遠宏公社勝利大隊,如今已改名為遠宏鄉勝利村。遠宏鄉在馬石鎮的西南,是個比較偏僻的農村,依山傍水。
商務車開到勝利村村部,然后就沒路了。葉之然回頭詢問:“司馬書記,我們先去哪里?”
司馬展下車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嘆息道:“雖然房子基本上都翻新了,但這條路還是和原來一樣。我們那時插隊入戶,大巴車也就開到這里,然后要走三十分鐘的路到所在的村莊。”
孫雨笑道:“別發感慨了,我們現在缺少運動,就走過去吧,當年不都這樣靠雙腳丈量地球嗎?”
遠宏鄉是以種植糧食為主的農村。勝利村有十八個自然村組成,每個自然村大約五六十戶人家,民居都緊挨著建在一起,形成一個小村落,然后,小村落和小村落之間都是農田。有機耕路相連。
這時的機耕路露面上鋪了些煤渣,所以看上去要比司馬展插隊的時候好一些。司馬書記對葉之然說道:“小葉,我們在遠宏鄉生活了大約一年,我們這批插隊的學生有三百多人,編為一個營。我是副連長,孫雨是連通信員。呵呵。聽起來營啊,連啊像軍事組織,其實完全是到農村修地球的。但是每周有半天時間要組織學習,開會交流思想和務農經驗,基本上插隊到每個自然村的知青都會集中到村部的那個學校,唔,看到沒有?就是那個學校。”
司馬展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學校說道:“走,我們去看看。”
那個學校有前后兩幢樓,前面一幢四層,后面一幢二層,中間是塊操場,有近五百平方米。這樣的學校在農村已經算是比較正規的了。
司馬展帶著葉之然等人走到學校門口時,卻看到這座學校已經關了,校區被一家服裝廠占用。
司馬展有些可惜地指著校門口一塊白底黑字校匾說道:“當年,‘勝利中小學’可是我們每周集中學習的場所,那個熱鬧場面,喝!整整一周大家才見一次面吶,說不完的話,有時還會組織文藝表演。操場上來看表演的農民人山人海。孫雨那時候是文藝表演積極分子。”
葉之然看孫雨依然靈動的雙眸和勻稱的五官就知道她是知青中的花朵,笑道:“我看得出,孫姐當年一定是可以引起四方云動的美女,就不知司馬書記怎么追到手的,呵呵,我感覺孫姐當年肯委屈下嫁必然看中了司馬書記的超凡能力,目光如炬啊。”
用“委屈下嫁”這詞來捧孫雨的美麗和才氣,然后用“目光如炬”這詞來襯托出司馬書記的能力,一句話捧了兩個人。司馬書記就笑著用手指點了點葉之然,道:“葉市長這話說得水平很高啊!”
“哪里哪里,實情就是如此。”
這樣走到司馬展當初插隊的那個村落,走進村口,司馬書記看了看打谷場東邊的一幢房子,說道:“當時,這里蓋了個知青屋,不大,我們五個人就住在這里,可惜這房子已經拆除了,否則可以留個影,寄給其他幾個看看。”
司馬展說的那個宅基上已經蓋了一座三上三下的新樓,他們走到新樓前面,在這里感慨。
這幾個人其實是很吸引人眼球的,從氣勢、服裝到說話的聲音和這鄉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所以有許多人已經注意到他們。
那幢新樓里出來一個婦女,問:“請問你們是找人還是有什么事情?”
司馬展回頭一望,愣了愣,然后那個婦女也愣了愣。
“…司馬?”她遲疑地問。
女子看上去年齡似乎和司馬展差不多大,但是農村婦女容易見老,實際年齡應該比他略小。
司馬展有些激動地看著她問:“你是丁春花?”
那位名叫丁春華的婦女明顯高興起來,笑道:“真的是司馬啊?進來坐一會吧。”然后看了看孫雨,恍然說道:“你是孫…雨燕,文藝隊的。”
三十年過去,當初亭亭玉立的女子如今已是中年婦女,歲月這把刀在他們臉上都刻上了一些皺褶。
司馬展帶頭走進丁春華家,在她家的客堂間入座。
這套房子的外裝潢看上去不錯,但屋里的裝潢就非常普通。客堂間應該是比較重要的房間,但墻壁是用石灰粉刷的,然后地面是很薄的一層水泥,因為水泥成分少,地面上有些起沙。
農村的房子大多這樣,裝潢得再好也是家徒四壁的,沒什么家具。
司馬展說道:“丁春華,我記得你們家的房子應該還在后面五六米的地方,怎么造到這里了?”
當年知青的那個房子就造在打谷場不遠的地方,離丁春華家很近。小姑娘那時候剛剛中學畢業,在農村那是學歷很高的了,所以對這批知青懷有好感,經常借故到他們那套房子來聊天。她其實有些喜歡司馬展,這一點被其他知青看出來后,經常拿司馬展取笑。一年后,司馬展跟隨“大部隊”轉移到水門縣“五四農場”,丁春華還到五四農場來看過他。
在她來說,那可能是生命中一段記憶深刻的初戀,即使司馬展當初并無此意。
司馬展問:“唔?你怎么…還在家里?”
丁春花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我爹不想把我嫁出去,就留在家招女婿了。”
“唔,那你那口子在哪里上班?”
“他啊?去滬東打工去了,遇到節日才回家。”
“孩子呢?”
“讀書去了,我有兩個,大的是兒子,在省城工學院讀書,這個月底就要畢業了,還沒找到工作,自己在省城到處跑單位;女兒高考結束在等通知,今天去同學家玩了。”
“唔,那很不錯。”
“兩個孩子都蠻爭氣的,和我小時候一樣,喜歡讀書。”
他們這樣淡淡地說著話,司馬展似乎很愿意和她這樣說話,而孫雨則只是這樣靜靜聽著。
“你呢?”丁春花看了一眼司馬展,又看了看孫雨,問:“你和雨燕姐結婚了吧?孩子多大了?”
孫雨問道:“哎,丁春花,我那時候就一直想問你,你們為什么叫我雨燕?”
雨燕的樣子并不怎么好看,黑色羽毛,嘴帶點紅色。
“唔,因為你會跳舞啊,而且會空身翻,我們感覺你體輕如燕。”
“哈!原來是好話,虧我還牽腸掛肚想了好幾年。”
“你們還沒有告訴我孩子多大了。”
司馬展說道:“我兒子也讀大學了,大二,在京城。”
“…好遠。”丁春花嘆口氣,然后問:“你們現在也在京城上班?”
“是,在京城。”
“今天是特地來看看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吧?”丁春花因為有一定的文化程度,開出口來帶著讀書人的口吻,和滿臉滄桑不大相稱。“難得你還想起這塊地方。”說完這話,也許是有了感觸,眼角閃動淚花。
事過境遷,當年那個懷著某種希冀的農村小姑娘如今應該被生活磨去了青春的幻想,也許,當年這個自認為讀過書,不比城里人差的農村姑娘還做過嫁給知青之類的夢,但這樣的夢三十年來想必早已丟失在枕角。而司馬展出人意料的出現,卻又勾起了某種回憶。
人啊,有時候就是這樣。也許司馬展不來這個地方,這一輩子也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這一來,卻多了許多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