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去世了。
神龍元年初,她被拉下了皇位;神龍元年末,她溘然離世。女皇的時代在這一年徹底終結。
神龍二年到了,雖然皇太后的喪期未過,但這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年,朝廷還是舉辦了盛大的慶典,長安百姓走上街頭歡度新chūn,至于女皇…已經被他們徹底遺忘了,百姓關心的是柴米油鹽事,朝堂上誰來掌印,他們不會關心太久。
宮中,上官婉兒辦理公務的那處宮殿,婉兒袖著一個懷爐,處理罷一份奏章,提著毛筆扭頭看了一眼,見她吩咐去為她挑選衣衫的兩個宮娥還在屏風后面嘰嘰喳喳品頭論足,不禁好笑地道:“好啦,不要挑三揀四的,拿件男子袍服就好。”
屏風后面兩個心腹宮女正拿著一套套衣裝比對著,聽婉兒這么說,二人答應一聲,又捧過了幾件圓領長袍,總想挑出一件最漂亮的來。這時,楊帆從外面匆匆進入,向婉兒抱拳一揖,道:“見過上官昭容。”
“啊!楊大將軍來了!”
上官婉兒欣然放下毛筆,清咳一聲道:“我與楊將軍議事,你們先退下。”
兩個宮娥聽了連忙放下衣物,從屏風后面翩然退出,走到楊帆身邊時,向他福身一禮。待二人出去,婉兒便走到楊帆身邊,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嫣然道:“你今兒怎么有空過來呀?”
如今婉兒常在宮外居住,每五天只有一天在宮中值宿,她的情郎和愛女都是可以時常見到的,所以見了楊帆自然態度從容。楊帆道:“陛下令萬騎挑選一支精干的隊伍,隨御駕去隆慶池。我剛剛安頓妥了,聽說你也要同去,特來看看。”
婉兒向他眨眨眼,調皮地笑道:“看什么?又不是我要出嫁。”說著不免就有了幾分幽怨之意。
人心總是得隴望蜀的,當初她只盼能與郎君長相廝守就好,其他的全不在乎。如今能夠與郎君長相廝守了,她又盼著可以在楊家有個堂堂正正的身份,最好…連她引以為憾的婚禮也能補辦一下。
楊帆知她心中所想,輕輕擁住她,歉然道:“眼下這形勢,你我抽身亦難。唉,誰會想到女皇過世,這天下政局反而更加…”
婉兒伸出柔荑,輕輕掩住他的口,道:“好啦,人家就只是隨口一說,你不要往心里去。你過來是因為不明白陛下為什么要去隆慶池么?”
楊帆道:“是啊,說起來隆慶池在長安算不得風光極出色的地方,可皇帝偏偏看中了那里,這也罷了,皇帝此番行色也太隆重了,居然要把宮苑里所養的四頭白象也牽去,規模比大朝會還要隆重,皇帝這究竟是想踏chūn還是想做什么?我總感覺有些古怪。”
婉兒向殿口看了看,輕輕一扯楊帆,將他引到一邊,低聲道:“你沒聽說過隆慶坊有龍氣的傳言?”
楊帆怔了怔,訝然道:“什么?隆慶坊有龍氣?”
這些時rì,楊帆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控制顯宗、梳理內部了,一個人精力有限,因此一來對朝廷中的事情關注的就少了,更不要說什么坊間傳言了。
顯宗除了在朝中有些固定的耳目,并沒有專門的情報機構,就是以大唐的國力,要建設一個遍布全國的情報組織也力有不逮。
顯宗的消息來源主要依靠顯宗遍布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的成員。這些人大部分都不知道繼嗣堂的存在,但這并不影響需要消息時,自上而下的搜集。
通常,顯宗上層想要關注哪方面的消息,就會授意下去,讓下面的人有這方面消息時呈報上來,或者吩咐下面的人在這段時間關注一下這方面的消息,不可能是底下人聽到點什么風吹草動都主動向上反饋。
如果讓這些遍布三教九流的底層人員天天向上匯報各種消息,他們再蠢也知道他們不僅是一個讀書人、不僅是一個店鋪伙計、不僅是一個佃戶,而是在他們上面有一個極龐大的組織了,那繼嗣堂的秘密還能保持多久?
再者,即便這些人毫無重點地把聽到的、看到的、甚至毫無依據的各種消息每天像寫rì記似的統統報上去,又有誰來分揀甄選?就算把“觀天部”再擴大一百倍,那些人也處理不過來。
可婉兒并不是太了解顯宗的內幕,她也謹守本份,從未向楊帆問起過顯宗的詳細情形,在她心中,還以為顯宗手眼通天,無所不知呢。
楊帆向婉兒搖搖頭道:“我對此確實一無所知,怎么了?”
婉兒道:“坊間有傳言說,隆慶坊里有隆慶池,隆慶池畔住著隆基隆業隆范三兄。五隆集于一地,便有王者之氣匯聚。還有人繪聲繪色地說,曾經在大霧時和大雨天,看見隆慶池上有一條隱隱約約的白龍盤旋而上。”
楊帆的臉色嚴肅起來。
婉兒道:“皇帝借口去游隆慶池,其實是想以他的真龍身份去那里鎮壓龍氣。牽白象同去也是一個道理。”
說到這里,婉兒不禁失笑:“陛下如今不是正寵信著幾個佛道中人么?這天子親至可以鎮壓龍氣的說法,就是那個胡僧慧范說的,至于白象踏地、池中泛舟可以破壞該地風水,則是術士鄭普思說的。當真荒唐,天子居然相信。”
婉兒說到這里,搖搖頭,嘆道:“一個術士居然入掌秘書監,一個和尚居然做了國子祭酒,唉,再荒唐些也不算什么了。”
楊帆微微瞇起眼睛,jǐng覺地道:“這個大逆不道的謠言直接提到相王府的三位王子了,尋常小民敢編造這些的謠言?而且,我就住在隆慶坊,這個關系到隆慶坊的傳言就算我沒注意到,我府中那么多的丫環下人每rì進進出出的,他們也聽不到半點風聲?”
婉兒也是聰慧之人,一聽這話便是一怔,訝然道:“你是說…”
楊帆道:“炮制謠言的人一定是別有用心,他的目的也不是在民間傳謠,所以這個謠言只怕在民間根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謠言就是為了編給皇帝聽的。”
婉兒腦筋一轉,失聲道:“啊!莫非是梁王…”
楊帆道:“朝中若能有人進奏此謠,根本瞞不過你的耳目,如果連你都不知道這謠言從何而來,那必定是繞過朝廷傳到陛下耳中的。你想,可以隨意出入宮闈在御前進言,還可以避過你的耳目,除了梁王還能有誰?
再者,皇帝咨詢于胡僧慧范和術士鄭普思,他們也煞有其事地認可此事,還給皇帝出主意破解,鄭重其事地要幫天子去鎮壓什么龍氣,而這兩個左道中人恰好又與梁王過往密切,這一切都指向誰,還用說么?”
李成器府上,五兄弟俱都在座。武則天過世后,李隆基等三兄弟都回到了京城,緊接著在京中過年,年后又要準備安葬武則天的棺槨,所以李隆基等三位分封地方的郡王也就滯留京城不歸了。
五兄弟都已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說話也就有些肆無忌憚。李成義把酒杯重重一頓,道:“宮里傳諭叫咱們準備接待天子呢。哈!天子是咱們的叔父,你們聽說過有長輩拜訪晚輩的道理么?況且這個長輩還是當今天子。”
李隆基輕輕轉著酒杯,玩味地道:“二哥,你說錯了,皇帝是來游隆慶池的。”
李成義怒道:“呸!游隆慶池?皇帝踏青出游連大象都要牽出來么?你小子,不要跟我裝模作樣的,我知道你在宮里有人,快說,皇帝究竟是干什么來了?”
李成義這么一說,李隆業和李隆范也都起了疑心,好奇地看向李隆基。李隆基攤了攤手,道:“我跟父親和大哥說過了,你們問大哥好了。”
李成器嘆了口氣道:“你們不要逼問老三了,皇帝為何來隆慶坊,還不就是那么回事兒么?元旦那天,皇帝下制,七公主皆可開府置官,你們還記得么?”
李隆范道:“記得倒是記得。不過…大哥呀,這事兒跟咱們正在說的有什么關系么?”
李成器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呀,就是不長腦子。現在皇帝的幾個女兒和太平姑姑一樣,都有開府置官之權了,那你說太平姑姑算什么?如果政事堂里本有一個宰相,突然變成了七個,那一個宰相還會風光?”
李成器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幾兄弟,有些悲憤地道:“皇帝聽信了jiān人讒言,對父親和太平姑娘一直心懷忌憚,他奪回父親的兵權、分太平姑姑之權,都是防著咱們呢。至于如今要游隆慶池,說來更是可笑。據說有人稟報天子說這隆慶坊里有王者氣,所以天子要以他的真龍之身來鎮壓這里的王氣,呵呵…”
李隆范勃然大怒,道:“如果不是父親和姑姑傾力相助,如果不是咱們五兄弟提著腦袋為他效力,他能坐上這個皇位嗎?如今他卻把咱們這些親人視為敵人,真真一個大昏君!”
“五弟謹言!”李隆基正色地道:“父親說,我李唐江山匡復不易,如今武氏依舊大權在握,無論皇帝怎么想,作為李唐子孫,我們是不可以生出是非的,以免被外人有機可乘。皇帝要來踩龍氣讓他來好了,在皇帝面前,你們萬萬不可露出怨恚之色。”
李隆業白眼一翻,一字一句地質問道:“如果皇帝的戒心不止于此呢?你猜他接下來會做什么?”
李隆基沉默片刻,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一雙英朗的眼睛隱隱透出殺氣,聲音隱泛金石之音,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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