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問道:“他來做什么?”
小海道:“懷義大師已布置好了上元節大法會,特來邀請陛下于上元日赴會。”
武則天自從有了沈太醫便漸漸與薛懷義疏遠,或許是因為年事已高,對薛懷義的健碩強壯她已興致漸缺,轉而喜歡起溫文爾雅的男人來,待她有了張氏兄弟,那種年輕男人的青春氣息更加叫她著迷。
對于一個遲暮老婦來說,撫摸著年輕男人那光滑而富有彈性的肌膚,看著他們年輕稚嫩的神情,似乎她也能得到幾分年輕人的活力,對于薛懷義,此后就更是只覺粗鄙不堪了,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薛懷義畢竟是跟她同床共榻過十余年的男人,對于自己的“變心。”她一直有些心虛的感覺,所以有些怕見薛懷義,可薛懷義不甘失敗的糾纏,漸漸令她厭惡,現在一聽到薛懷義的名字,她的眉頭就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知道了!”
武則天答應一聲,卻也清楚這樣一句話打發不了薛懷義,沉默片刻,又道:“朕國事繁忙,上元時候還要會見中外使節、皇親國戚、文武大臣,怕是無暇赴大法會。你告訴他,朕若有暇,定去一觀!”
“喏!”
小海答應一聲退了下去,片刻功夫再度轉回,訕然稟道:“陛下,懷義大師說,這場大法會,是,…是專為陛下祈福而辦,請陛下務必赴會。”
“朕知道了!”
武則天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她便醒覺自己有些失態,又斂了一下衣角,緩緩坐下,長長吸了口氣道:“好吧,你告訴薛師,朕介時會去白馬寺的。”
太平公主坐在一邊,敏銳地察覺了母皇對薛懷義心態的變化,心中暗道:“薛懷義失寵已成必然了。”
她一直很厭惡薛懷義,不僅僅是因為薛懷義狂妄跋扈,對她諸多無禮。其實在此之前,薛懷義就已令她十分憎惡,因為她的丈夫薛紹之死,窮究原因的話,和這薛懷義很有些關系。
當初,武則天為了給街頭打把式賣藥的馮小寶一個高貴的出身,強令駙馬薛紹把馮小寶認作叔父,又給他改名薛懷義,入了薛氏族譜,此事被薛家視為奇恥大辱。薛紹的兩個哥哥之所以參與李唐宗室的反武行動,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結果反武失敗,薛綠的兩個兄長被殺,薛紹也因此受到牽連,被活活餓死在獄里。雖然這一切都是武則天的安排,并非薛懷義的主意,她還是因之極為厭憎薛懷義。然而現在看著,她倒覺得薛懷義很可愛。
薛懷義跋扈魯莽、蠻橫粗野,但是他沒有政治野心。他雖然討人嫌,可是卻沒有大害。如今的張氏兄弟卻不然,他們正在迅速壯大自己的政治力量,這一次因劉思禮謀反一案,朝中出現的一些職位的空缺,也屬冇張氏一派的人填充進去的最多。
雖然因為張氏兄弟的面首身※份,太平公主從骨子里瞧不起他們,可是她也清楚,任由張氏兄弟這么發展下去,張氏兄弟必成大害。可是,張氏兄弟現在儼然就是母皇的心肝寶貝,是母皇的禁離同時也是母皇的逆鱗,冒犯不得。
小海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了,訥訥地道:“懷義大師說,他…他還有許多大法會的細節想與陛下商量,請陛下允見!”
聽到這里,太平公主也輕輕耀起了眉鋒:“這個薛懷義,也太沒眼力件兒了,如此糾纏,只會令母皇生厭,何苦來哉!”
果然,武則天的臉色沉下來,把袍袖一拂,沉聲道:“就說朕正與女兒家常閑話,大法會一事,叫他自行安排、全權負責便是!“
小海也看出女皇的隱忍快要到頭了,不敢多言,連忙又退出去。
帷幕后面,張昌宗擔心地道:“五兄,薛懷義不死心,還想重邀圣寵啊!”
張易之冷笑連連,對他附耳道:“到時候,咱們也去,萬萬不能讓皇帝和他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張昌宗一說就透,欣然點頭:“非但如此,還要在他面前耀武揚威一番。他想借大法重邀圣上歡心,咱們就給他一個大難看!”
兩兄弟相視而笑。
唐代春節前后放假是冬至七天,春節七天,上元三天。
如今上元節就要到了,衙門里又忙著開始放假,準備刮條和漿糊,準備封存大印。
楊帆進城的時候,城里還有些地方在零星地放著爆竹,時而傳來噼啪的幾聲脆響,街市上干干凈凈,家家戶戶門前張貼的桃符還煥然如新,隆重而喜慶的節日氣氛,依舊聚而不散。
上元節雖只三天假期,對唐人來說,卻是比冬至和春節更重要的一個節日,這三天才是真正的狂歡,舉城狂歡。
一些人家已經把各種彩燈掛了起來,各處的彩棚、燈會正在緊張的搭建之中,楊帆沿養定鼎長街一路走去,卻未看見高達百尺、舉手摘星的巨大燈樹,以薛懷義的好出風頭,他的燈樹應該一年比一年大才對。
今年白馬寺并未在長街搭建燈樹,因為薛懷義正忙著以白馬寺為主戰場,操辦一場盛大的法會,顧不上這兒了,不過長街盡頭現在矗立著一根巨大的鐵柱,擎天巨柱后面“明堂”、“天堂”相映生輝,沒有了巨大燈樹的阻隔,倒是更顯恢宏。
楊帆先去了司農寺,來俊臣不在這兒,他正在洛陽府衙忙碌。時值新春佳節,防火防盜、維持治安,各種事情忙碌不堪,來俊臣現在身為京兆尹,這些事不能不操心,沒空到司農寺來閑坐。
唐筱曉正在衙里,皇室日常的各種供奉和上元佳節狂三天所需要各種物資已經準備妥當交付有司,他剛把大印放在匣子,親手貼上封條,楊帆就到了。
對這個小小的湯監,這位大司農一直就不敢有所怠慢,尤其是他聽說來俊臣在龍門吃了癟,一見楊帆就更是眉開眼笑,親熱的很。
兩個人先互相說了一堆過年的吉利話,這才坐下來,摒退左右,就楊帆被暫時停職一事深表關心與慰問,但是對他何時可以復職,以及所謂的克扣執役伙食是否查清,這位大司農答得圓滑無比、滴水不漏。
楊帆他不想得罪,來俊臣他是不敢得罪,哪會在這件事上表態呢。楊帆也不以為意,他來,只是一個官員該有的態度,唐司農跟他猛打太極,楊帆懶得拆招,既然問不出個結果,正好回家等候消息。
不過既然來了司農寺,旁邊不遠就是其他各大衙門,旁處可以不去,刑部卻是一定要去拜訪一下的,給陳東、孫宇軒等幾位同僚拜個年、問聲好。
楊帆出了司農寺,徑往刑部走去,行至半路,忽有一位青袍人從御史臺里出來。楊帆并未在意,那人卻看清了他,神色間先是一怔,隨即便向旁邊跨開兩步,向他揖拜道:“見過楊湯監!”
人家行禮,可不能不理了。依照規矩,品秩低的官員見了上官,要居西先行拜禮,上級居東答拜,楊帆便站在東向,拱起手來,一個還拜禮還沒揖下去,便失聲叫道:“李相!”
眼前這人白發蒼蒼,冇身著一件深青色官袍,袍上既無繡紋也無徑長一寸的小朵花,乃是一個八品小官,所以楊帆瞟見他從御史臺里出來根本不曾注意,在他印象中,自己在御史臺可沒有這樣一位朋友。
可他卻沒想到,竟在這里碰上李昭德。
李昭德白發蒼蒼,經過此番罷相的打擊,臉上的皺紋愈發地濃密了。聽到楊帆的稱呼,李昭德的嘴角微微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下官如今只是一個監察御史,可當不得楊湯監如此稱呼!”
楊帆聽了,也不禁苦笑一聲。二人相對無言,默默半晌,李昭德才語重心長地道:“二郎何等年輕,些許挫折,勿需放在心上。東山再起,未必無期,來日方長啊…,”
李昭德作為監察御史,只是一名八品官,可是御史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什么事都能管,內外官史包括他們的頂頭上司,除了皇帝本人就沒有一個他不能告的,因此官低而權高。
可楊帆雖是六品官,但他負責的那些差使…,不提也罷口是以李昭德見他沉默,還道他比自己還要心灰意冷,忍不住替他打了打氣。
楊帆暗暗苦笑了一聲,拱手道:“長者賜教,晚輩銘記心頭!”
這官兒沒法論了,從官職上論,這位昔日的大宰相比他低好幾級,只好從年歲上說話。楊帆道:“眼看上元將至,各衙都在到印,準備休沐。李公這般行色匆忙,是要往哪里去?”
李昭德淡淡一笑,道:“奉都御史所命,往刑部里遞送一份公函。”
楊帆心道:“李昭德偌大年紀,又曾做過宰相,如今貶官至御史臺,照理說上官同僚,都該對這位老宰相舊上司多加關照些才是。眼看就要休沐,有些官兒怕是已經溜之大吉,回家過節去了,卻要勞動這位老宰相跑腿。唉!當初被他羞辱過的人多了,如今終于…,”
楊帆想著,說道:“晚輩正要往刑部拜訪幾位朋友,李公不妨同行!”
二人并肩往刑部走,楊帆兩名扮作仆役的侍衛遠遠退開了去,二人一路閑聊,漸漸到了秋官衙門的大門口。
還沒到門口,二人便看見門口跪著一人,身穿重孝,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那衙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很多,一個個都當他是透明人一般,根本視若無睹。
這一片地方的積雪都掃得很干凈,但是天氣寒冷,地面尤其森寒,那人身穿孝服,身上衣物不厚,跪在那兒身子都似已經僵硬了。